明月席地而坐(511)
“即使我现在再问,后悔吗,不后悔吗,您也没办法回答我了。”
今夜的空气格外的好,有股清新的草木香,酿进皎洁的月光里,倒有种别样的味道。
聂秋还没有喝酒,就觉得已经醉了大半,他用手掌托着下颚,轻轻地笑:“但我是不后悔的。我自觉向来内敛矜持,每次碰见方岐生的时候却失了分寸,被他两三句话就耍得团团转,以前我从未想过要与谁白头偕老,如今我只希望能早点和他共度余生。”
“魔教就是绝对的恶吗,正道就是绝对的善吗?”他说,“师父,我觉得未必,魔教和正道都不过是个称谓,魔教有十恶不赦的恶人,纵使正道也有伪善者,不是吗?没有人是纯粹的善,也没有人是纯粹的恶,芸芸众生皆如此,有黑就有白,不能够一概而论。”
“因为我屠戮人命,所以我是恶人,因为我杀的都是魔教中人,所以我又是好人。”
聂秋叹道:“这种话我听得多了,便觉得好笑,不过是立场不同罢了,又何谈善恶?”
“没有谁的手是绝对干净的,既然都沾满了血液,那就都不必自称是替天。行道。”
“我这话不是为了魔教辩驳。师父,我只是想说,我渐渐也有了自己的想法,和你教给我的不同,你兴许会斥责我,兴许会觉得我长大了。是啊,毕竟都过去这么多年了,我早就不是当初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笨拙又倔强的小孩了,所以……师父,你可以放心了。”
“镇峨王时至今日都挂念着你和汶师父,再过些时日,等他腾出时间就会来见见你们,师父,你知道之后会稍微觉得宽慰吗?他不是不曾原谅,只是拉不下脸面,直到现在,他仍然将你和汶师父视为友人,只是可惜未能说出口,白白将那几十年的时间都蹉跎殆尽。”
聂秋将酒杯抬起,翻过手腕,让杯中的酒淅淅沥沥淌了一地,将泥土濡湿成黑色,而他抬眼看向这沉默的听众们,柔声说道:“在座诸位,师父或师姐,师兄或师弟,皆有侠肝义胆,我幼时在此拜师学艺,常受诸位照顾,纵使那几年的时光只是我人生中微小短暂的一部分,我也应当将接下来这几十年的时间用来铭记你们的恩情,不会轻易忘怀。”
屋内的水声渐渐息了,明月拨开浮云,将清澈如玉的余晖编织成盈盈的明盏灯火。
他把手里的酒杯倒扣在桌面上,像誓言一般,说道:“往后,我将以生铭记死。”
第225章 霜火
方岐生拧干了湿漉漉的毛巾, 水珠砸进木桶中,飞溅起翻腾的水花。
隔着一扇门,隔着疏朗的风声, 他听到液体落在地面上的沉闷温吞声响, 听到酒杯磕碰在木桌上的清脆声响, 然后,便是聂秋那句掷地有声的“往后, 我将以生铭记死”。
聂秋应该是彻底放下了, 方岐生想。
他以前总觉得聂秋与这个世间格格不入,有种微妙的割裂感,好像有壁垒将他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 密不透风, 外面的风灌不进来, 里面的风也吹不出去,聂秋算得上是个温润的性子,客客气气的,却总叫人觉得疏离,那种无法消除的距离让他看起来很冷淡。
这世上的人, 一举一动, 无非是关乎生死,而聂秋却既不顾生,也不顾死。
即使是被戚潜渊在邀仙台上斩首于众,聂秋那时候的表情也没有太大的变化, 不过是惊愕,了然,随即带着点嘲弄的意味,轻微地笑了笑, 甚至没有丝毫的愤怒和绝望。
江蓠是恨不得风浪不够大,好将她粉身碎骨,聂秋是恨不得火燃得更烈,好将他烧成灰烬,前者是为了理想,而后者,大抵是觉得天地之间偌大,却没有他的归处。
所幸,聂秋在重生之后便逐渐改变了想法,他自己兴许没有察觉,不过,方岐生却很清楚,聂秋比原来更添了那么一分烟火气,连以前未曾露出过的真诚笑容也变得鲜活。
这之中,最为重要的一个原因是聂秋已经开始畏惧死亡。
他浑身是血,面如枯槁,眼中无光,身在魔教总舵的那一个夜晚,被方岐生哄着睡过去的时候依旧抓得紧紧的,生怕方岐生会消失,又像是在怕他自己会再次消失。
恐惧不总是负面的情绪,至少,这是人与生俱来就理应拥有的感情。
是因为想要活下去,所以才会畏惧死亡,而并非畏惧死亡本身。
聂秋说,往后的几十年里,他将以生来铭记死,把他自己作为一个象征,沉云阁曾经存在过的象征,那些飘渺虚浮的记忆,并不是假的,他可以坦然地说出那是发生过的。
只有坦然面对过去,才能够真正放下过去。方岐生想着,将毛巾搭在木桶的边缘处,没有径直走出去,犹豫了片刻,还是决定将门外那一席月光留给聂秋,留给静谧流淌的时间,至于他,等会儿再出去倒水也不迟,总归是迟早的事情,也不急这一时半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