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席地而坐(451)
黄盛不愧是天赋异禀,在这里断断续续地呆了几个月的时间,他虽然还不会说当地的语言,只能勉强听懂一些,却慢慢地找到了和当地人交流的方式,好歹是能够正常沟通了。
看见黄盛点头应下之后,中年人就站到了一旁。
他的身材过于高大,几乎将整个入口都挡住,此时他侧身避让,方岐生才终于知道他为什么要将蜡烛吹灭,因为地窖深处燃着无数蜡烛,上有通风口,刺鼻的气息都往那个口子汇聚,一时间烟雾袅袅,什么也看不清。
像是个祭坛。方岐生的脑中莫名闪过这样的念头。
但是他还没来得及细看,黄盛就挪了挪身子,正巧挡住了他的视线。
“喂,在你进去之前,我先跟你说一件事。”顶着方岐生略显不耐的视线,黄盛比他更烦躁,措辞激烈,语气不善,“等会儿,无论你看到什么东西,都不要觉得是我在耍什么技俩。我当初看到的时候也很震惊,所以才写了那封信给你——你也是因为想知道我为什么会写出那样的话吧,所以才会孤身前来。先说好了,我叫你来可不是为了和你吵架的。”
刚见面的时候,不管方岐生怎么问,黄盛就是咬紧了牙关不做解释,只说要方岐生亲眼去看,当时他的模样确实很像那种招摇撞骗,神神叨叨又说不出个名堂的江湖道士。
那封信里,黄盛劈头盖脸就是一句“你真的了解过聂秋吗”,然后是接连二三的质问,直将方岐生问得哑口无言,洋洋洒洒地写出“我知道你接下来会来找我,如果你真的有脑子,就别告诉聂秋,一个人过来”这种话,结果方岐生来了之后又一直卖关子,怎能叫他不焦躁。
换作是其他场合,如果黄盛突然这么说,方岐生必定会让他尝尝人间苦楚。
不过,黄盛说这番话的时候,表情很严肃,说出来的东西倒也像是人话。
所以方岐生也不由得严肃起来,将浮躁的心绪压了下去,认真回道:“知道了。”
他是这么说了,黄盛才错开身子,让他踏上那半截淹没在水中的石阶,走入地窖深处。
方岐生在拨开烟雾之前,已经做好了看到任何东西的心理准备。
种种假设在他心中翻腾着,停留了很长时间,又在刹那间被全部击溃,他甚至能够听到有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咔嚓,咔嚓,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让他的思绪有一瞬的凝滞。
他已经想好了所有的可能性,和聂秋有关的,和常锦煜有关的,和那些神话有关的。
但是他没想到这地窖并不是简单的地窖,蜡烛也不是用来照明的,而是用来祭祀的,这分明是一个祭坛,密密麻麻的白烛充当了香火,使这地窖内明亮如白昼,黑暗无处遁形。
祭坛上有一尊神像,以白石为底,经由手艺精湛的匠人雕刻而成,更显栩栩如生。
神像懒懒地倚在花簇堆砌的枕席上,及腰的长发温顺地落了下去,溪水一般流畅自然,和石头坚硬的质地全然相反,几缕搭在肩头,几缕被盛放的花团所牵绊,藕断丝连地缠在花瓣的缝隙间,他像是突然被什么东西吸引了一般,那双桃花眼微微眯起,垂眸看向了世间。
然而,无论是他腰间绣着狐纹的绸缎,还是用来束发的镂空冠冕,无论是袖口袍角处所绘的千山万水,日月星河,还是他眼中的从容淡然,都抵不上那股强烈的反差感。
身下是花簇,身后却是熊熊燃烧的烈焰,染上了漆黑的颜色,有种说不出的诡异。
神像的右手抵在枕席上,轻轻触碰盛放的花瓣,左手却拿着一张鹿形面具,同样是烧焦一般的漆黑,鹿角宛如攀沿而上的藤蔓,肆意地生长,末端处尖锐似某种猛兽的獠牙。
右侧身着雪衣白袍,左侧身着漆黑甲胄,黑白的交汇处暧昧不清,就好像他正褪下一身染血的甲胄,想要小憩片刻,又好像他正将甲胄穿戴整齐,准备起身奔赴血腥的古战场。
不过,这些都不是让方岐生感到震撼的根本原因。
真正让他感到震撼的,甚至让他开始怀疑自己双眼的,不是神像所代表的东西。
是神像的相貌。
方岐生绝对不可能认错的。
纵使那样漠然到傲慢的神色让他感到陌生,他也不得不,很艰难地承认,黄盛的怀疑是有道理的,换作任何人见到这副场景,都会因此对聂秋的身份产生怀疑——
这尊神像的相貌分明和聂秋一模一样。
可是聂秋应该从来没有来过这个地方,更不可能让这些诡异的当地人将他奉为神明。
“所以我说了,让你一个人过来。”黄盛双手抱胸,靠在石壁上,冷冷地说道,“我不是要怀疑你的小情人,说真的,我也很想知道这东西的来历,因为它根本就不像是那种寺庙里的佛像,你应该能够明白,凡是用以供奉的石像,动作、相貌,基本上都没有太大的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