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席地而坐(392)
此后,张蕊将那柄枪握在了手中,也接过了张双璧的衣钵。
她心里是有股傲气的,如果将镇峨比作北地中的一隅芦苇,那她就是南飞的雁,迟早有一天会逃离这个严寒的、让她心生厌恶的,犹如囚笼般的城,奔向远方,寻求她的朝阳。
所以她才能褪去浮躁,静下心来,十年如一日地磨练自己的枪法。
直到遇见了温展行,张蕊心中那股压抑了多年的怨愤在一瞬间倾泻而出。
那是几乎将她的脊梁都压垮、折断的重量,没有人可以理解她藏在心底的恶鬼。
像这样,毫无阴霾的,真切地相信这世上存在善意,只知道追寻心中所求的人,不是愚昧的吗,不是丑陋的吗,不是可恨的吗?不是——不是很让人嫉妒吗?
张蕊想哭,想笑,想放肆地奔跑,想沾染上鲜血,想摧毁一切她有的、没有的美好。
世上没有人心怀善意,没有人值得庇护,这群愚昧丑陋的百姓啊,她恨不得毁个干净,最好被豺狼虎豹嚼碎了骨骸,连渣滓都不剩,如此才能让她感觉到零星的快意。
这天底下的人只分两种,伪君子和真小人,张蕊在心中又重复了一遍。
如果温展行摆出那副假惺惺的模样,就由她亲手将那张虚伪的面具撕得粉碎。
溯水枪破开重重剑影,恶狠狠地撞上清阳剑,发出刺耳尖锐的嗡鸣声。
兵刃相交,寒光凌冽,震荡开一层层犹如水波的骤风,咆哮着朝四面八方涌去。
城墙上,青苔遍布,有不知名的鸟停在此处歇脚,被那阵突如其来的狂风所惊动,尖啸一声,扑棱着翅膀飞了起来,簌簌地掉下几根尾羽,轻飘飘的,落到墙外去了。
张蕊有片刻间的失神,目光不由自主地追了过去。
城门外是一片荒芜,茫茫的原野,连高照的艳阳都被云层所遮挡,什么都看不清楚。
鸟飞远了,她胡乱想着,手上的动作却没有停下来,攻势仍旧凶猛,咄咄逼人。
随便飞去哪里都可以,只要离开镇峨,离开这个泥沼般混沌的寒城。
就算被最凶狠的猛兽拆吃入腹也好,就算冻死在冬天的荒野也好。
这里是会腐蚀灵魂的地方,是会将人性磨灭殆尽的地方,是深渊,是炼狱。
枪鸣、风声、剑影,交叠混杂,不分彼此,温展行微微皱起眉头,反手招架住长。枪的攻势,隐约觉得面前的人好像不太对劲,眼里藏了流淌的火焰,滚烫的火舌几乎要将人烧伤。
溯水枪的走势已经没了章法,混乱不堪,招招却又狠厉至极,全然失去了理智。
她不是来质问的,她是真的起了杀心,想要致自己于死地。
温展行侧身避开来势汹汹的长。枪,寒风如冰凌般刺骨,猛地刮过来,有种不甚明显的疼痛感,他忍不住眯起干涩的眼睛,沉下视线,腾出空隙去看张蕊握枪的手。
果然,冬日干冷,她又用力过度,虎口处已经被震裂了,鲜红的血液从她指缝中流下,顺着手臂流入袖口,留下蛇一样蜿蜒爬行的痕迹,她却浑然不觉似的。
张蕊不是魔教的,她不过是闹小孩子脾气,温展行是这么想的,也不准备动真格。
但是,很明显,他想要让步,张蕊却不肯将此事轻易揭过去,硬是要和他分个高下,又或者说,想和他分出个生死——为什么呢?他自认谨慎,应该没有触碰过张蕊的逆鳞。
“张蕊姑娘。”温展行有点迟疑地提醒道,“你现在不太对劲。”
一直闭口不言的张蕊忽地笑了一声,隔着枪和剑,还有风,温展行清晰地看见她眼中泛起了阵阵涟漪,他从没见过那么深切的情绪,那种,像是一切理想和希望在霎时间倾覆,毁得干干净净,而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失声痛哭,什么都不能挽回……的痛意。
“不太对劲?”她重复了一遍,“对你来说,什么叫做正常?什么叫做不正常?”
她的语气很冷静,冷静到极致,是濒临崩溃时特有的假象,下一秒好像就要爆发。
温展行翻过手腕,将剑锋一侧朝外,清阳剑只堪堪斩下张蕊的几缕鬓发,随风飘远了。
这种情况该如何处理,他完全不知道啊。
是该顺着张蕊的意思,和她痛痛快快地打上一场,还是应该就此停手,然后劝解她?
温展行从来都不适合充当一个解开心结的角色,他对自己的认识很清楚,他的那些悉心劝解对于别人来说就是没有意义的废话,很有可能还会让被劝解的人反过来记恨他。
可他还是得说,无论是一次两次,几十次,几百次,只要有一次听进去,那就足够了。
“总有人在我面前辩解,说善恶没有明显的分别,说黑白是相融的。”温展行说出第一句话的时候就发觉张蕊的眼神有所变化。她大概是把自己代入进去了,他很无奈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