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席地而坐(302)
而野兽对气味的变化总是很敏锐的。
他隐隐约约地,察觉到房间内沉静的气息已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缱绻的气息,蜜糖似的黏,绸缎似的缠,比檀木的香气更沉郁,比初春的花香更热烈,无声无息,无色无味。
方岐生这次记得收了力,曲起膝盖,在聂秋的腿侧若有若无地蹭了蹭。
好,他心想,小姑娘终于肯脱下花裙子,重振旗鼓了。
聂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重新捡回了理智似的,垂下眼睛,手掌按在方岐生的小腹上,感受着那股火一样的热意,还有肌理分明的触感,提醒道:“你可是考虑清楚了?”
这有什么可考虑的?
方岐生心下疑惑,又实在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出岔子,就问:“考虑什么?”
聂秋按了按太阳穴,这才明白他故意留给方岐生的这段时间里,方岐生是脑子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想,于是斟酌了一番用词,说道:“到底是拥有,还是被拥有;是索取,还是被索取;是伤害,还是被伤害……这些东西,你都得考虑清楚,我不希望你受委屈。”
他说得弯弯绕绕,很含蓄,方岐生考虑了一会儿,不明所以地问道:“有什么区别吗?”
“有的。”聂秋沉了眸子,缓缓向他解释,“上一世的时候,我时常被人编进故事里,所做的总是被拥有、被索取、被伤害的一方。世人皆以为下位者委曲求全,脊梁寸断,毫无风骨,无论走到哪里都会被人指指点点,言行举止俱是不齿,恨不得将其钉在柱上耻笑。”
换句话说,世上的人千千万万,他就是那个最不受人待见、为人所耻笑的。
方岐生这回停顿的时间比之前更久,片刻后,才直视着聂秋的眼睛,认认真真地说道:“换成这一世,如果是你,愿意委身于我,做下位者吗?”
聂秋甚至没有犹豫:“愿意。”
于是方岐生就松开了紧锁的眉头,这回答是在他的意料之中,所以他并没有太惊讶。
他其实并不在意这些事情,热腾腾的血涌上来了,到底是成为捕猎者,抑或是成为猎物,对他而言都没有任何区别。更何况,为何下位者就一定是“被拥有、被索取、被伤害”的一方?世人的骨髓里为何总是存了这些陈旧腐朽的印记,他也没办法理解。
但是聂秋,方岐生只略略听过他前世的事情,并不知道他到底经历过什么。
既然他有所顾虑,心里生了结,那就不该重蹈覆辙,真成为传言里的那样,可是方岐生问出口了,聂秋连思考的时间都不需要,很干脆地就应了下来。
他想,那他也没什么好犹豫的。
方岐生说:“我也愿意。”
歇脚的人偏要往有凶猛的老虎的山间走,飞蛾扑棱着脆弱的翅膀跃入火光之中,是自寻死路吗?对方岐生来说不是。他就是要往虎穴里走一遭,他就是要在火堆里燃烧殆尽,他想怎么活就怎么活,世人的想法又算得上什么,和他没有任何关系。
百年之后都化作一抔尘土,无论是肮脏的还是干净的,就只是那样了。
聂秋怔了怔,明显没想到方岐生会答应得这么爽快——换个角度来讲,如果他会在这种无用的地方犹豫,那就不是方岐生了——他喜欢的人就是这么肆意又洒脱啊。
他所缺失的勇气与自由,不在远处,就在这里。
许是他的眸光烈烈,烫得方岐生忍不住抬起手去摸他唇边的齿印,从聂秋这个角度来看,方岐生仰面朝上,黑发披散,眼中含着笑意,目光所至皆是落雪风花,恰似星辰。然后他捡起了好几天都没喊过的称呼,唤他:“小姑娘,到底是谁没考虑清楚?”
聂秋缓了神色,眉眼舒展,也跟着笑了笑,柔声柔气地应道:“是我没考虑清楚。”
他将方岐生拉起,然后便去取床帐,编成稻穗似的长带被扯下,随意地扔到一旁,柔软的薄纱就垂了下来,一层又一层,如同重峦叠嶂,严严实实地将内里的景象都遮了去。
夜色渐晚,门外适时地下起小雨来,细细密密,落入池中、枝叶间,疏忽又消失不见,没过多久便起了风,声音呜呜咽咽,如诉如泣,卷着雨珠向更远的地方奔去。
什么丛林,什么孤狼,种种奇怪的遐想都在雨中静默,融进湿漉漉的泥土中。
于是,浑身血淋淋的野兽寻到了一席藏身之处,蜷缩起来,互相舔舐伤口,依偎取暖,将血和泪都清理干净,只等雨声风声随着逐渐高昂的虫鸣声离去,旋身留下一片烈日朝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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