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席地而坐(153)
旁人只能算作是匆匆过客,换不来他轻轻一瞥。
至于戚潜渊。
只要他真的能帮自己达成夙愿,事情结束之后,即使是他想要这条命,那又如何?
聂秋转过头,没有再看路旁的雪景。
雪中留痕,所以一行人到达陵山门附近的城镇后就下了马,换成步行。
戚潜渊的死士人数很多,或许只派出了一半都不到,皆是一身利落的侠客装,半张脸笼在斗笠下,寡言少语,连呼吸声都好像比正常人要轻上许多,几乎听不见。
队伍稍前是两名暗卫,一个负责吩咐死士,一个负责和聂秋打交道。
不过毕竟都不是话多的人,三言两语就把事情交代清楚,上山了。
大抵要将复仇当作第一要事的人来说,一生都会被这种仇恨所纠缠,染上血气,要么在复仇之后找不到活下去的动力,就此崩溃,要么大仇得报,痛痛快快地与过往挥手道别。
聂秋两者都是,又都不是。
他甚至记不清那天他们到底是怎么谋划的,怎么弄来陵山门弟子的名册和画像,怎么谨慎地上了山,是从哪里开始动手,又是从哪里结束的。
他只记得山上好像是有尖叫声和哭喊声,但是和他无关。跑下山的人或是反抗的人都被躲在暗处的死士暗卫动手解决掉了,没有一人活着离开这里,即使是坠下悬崖,即使是服毒自尽,也被揪起来一个个辨认面庞,弄断了喉咙,确定没有呼吸了才去寻下一个人。
寒山那时候好像是十一岁的年纪,正是少年像柳枝一样抽条的时候。
他的长相或许和当初在沉云阁时没什么区别,又或许变化很大,聂秋记不清了。
聂秋只隐约记得自己坐在寒山的身旁,感觉到身侧人的呼吸渐渐变慢变轻,但是他没有往他胸口处正往外涌血的巨大刀伤看上一眼,只是望着空中纷纷扬扬的雪花。
血腥气被大雪掩埋,几乎闻不见。
但是聂秋对这个味道却是很敏感,他几年前的时候闻着还会干呕。
于是他握住落入掌心中的冰冷雪花,开口向寒山说了第一句话。
“我原本闻不得血腥味的。”聂秋说罢,自己也觉得有点好笑,翘了翘嘴角,“人命真的很轻。磕磕碰碰就会流血,捅上一刀就痛得说不出话来,要是受了致命伤,无人救助,就只能静静地等着意识消退,身体腐烂,最后化为泥土。”
寒山没有回答。
聂秋也没有想听他的回答。
“师父师姐当时死在你面前时,也是这么痛苦的吗?”他的咬字很轻,又偏偏带着股温柔,被雪落声压得低不可闻,“沉云阁的弟子们向你求饶的时候,也像今日陵山门的弟子们向我求饶时一样吗?明知道我仍然会下手,却还是抱着可笑又可怜的希望?”
尘埃落定,陵山门上安静得好似不在人间。
过了一会儿,聂秋听见寒山断断续续的声音,带着闷闷的咳嗽声,“你还是选择了下手。”
聂秋垂下眼睛去看他,才发现寒山在笑。
“你选了和我一样的路,师兄。”
那双眼睛并未被大雪所掩埋,和聂秋那一夜在漆黑竹林中所看到的没什么区别,仍是一双野兽似的眼睛,明亮且不含任何一丝真切温暖的情感。
寒山不知道聂秋的名字,聂秋知道寒山的真名,却也不想喊。
他们在某些地方确实很像。
比如寒山在山寨被灭后选择卧薪尝胆,聂秋在沉云阁覆灭后选择孤注一掷。
比如寒山没有哪一分一秒是忘记过仇恨的,而聂秋亦是在每个黑夜中惊醒。
不可能原谅,也不需要自我排遣,该偿还的,就以血来偿还。
所以此时此刻,寒山是笑着的,他的眼里也没有半分胆怯——聂秋是明白原因的。
聂秋又想,他现在浑身都是别人的血,手里刀上挂着干涸的血迹,不止是身上,手里,眼中,连魂魄都染上了一丝血气,抹不干净,他也不需要抹干净。即便是他死在后来者的手中,死在荒唐的权谋交锋中,在睡梦中长眠,在病痛中死去,抑或是选择了自杀……
他自己是不会有任何怨言的。
人命是世上最不值钱的,又是最值钱的。
没人该死,也没人不该死。
寒山大抵也是此番心境。
他的口中流出血,将雪地染红了,而寒山好像没有感觉到痛似的,依旧看着聂秋,“时隔多年,我早就记不清你所说的师父师姐到底是谁……那天,沉云阁掌门连同十几个师父、大弟子,没有一个人是向我求饶了的,别说是呼救声,我连一滴眼泪都没看见。”
聂秋这才怔了怔。
“你满意了吗?”寒山的眼神很冷,他很勉强地牵了牵嘴角,说道,“有来有回,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所谓复仇,就只是这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