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席地而坐(111)
“徐阆,我只问你一遍!”谢慕的眼中却是蕴藏着比暴雨更加汹涌澎湃的情绪,是笃定,是自信,是傲然,种种复杂的情绪糅合在了一起,他大声问道,“你到底信不信我?”
你到底信不信我?
我曾替王侯将相定风水,也曾为平民百姓看卦象。
我曾因自己的天赋而自傲,也曾因未逆转天命而痛苦。
我曾被善变的人心所困,因此而早夭,死后虽心怀怨恨,也不曾害过任何一个人。
你信不信我能够做到,压抑住一时的贪欲,不做任何无法挽回的事情?
你信不信我能力挽狂澜,给湖底积怨已久的水尸一个交代,给霞雁城一个交代?
半晌,徐阆悠悠吐出一口气,“我信。”
“若是我真成了恶鬼——”谢慕看着男童腕上不断涌出的鲜血,眸色渐深,他凑了过去,将嘴唇贴在伤口处,说出了最后一句话,“无需你们动手,我自会动手。”
他的喉咙动了动,咽下了血。
第46章 落定
茫茫雨幕中, 谢慕与徐阆的声音几乎听不见。
他们看起来似乎是在争执,最后徐阆还是被谢慕说服了,沉着一张脸, 没有再开口。
聂秋隔了一段距离,眼睁睁看着孩童模样的鬼魂将血液吞进了腹中。
随即,鬼魂飘到空中, 一只手捂住了面庞,身子微微蜷缩,好像十分痛苦。他的身上, 浅浅的阳气和翻涌而起的阴气相交织, 极致的阴与极致的阳相互碰撞、交缠, 卷出的气流几乎要将他撕裂,泛着浅光的灵体在雷雨的狂风中摇曳,像蒙上了一层雾霭似的模糊不清。
天旋地转,死亡时的窒息感在此时此刻又重演了一遍。
谢慕感觉自己好像要消散了似的, 恐惧与空虚感油然而生。
然而,比起这个, 更令他感到恐惧的是脑海中那些难以启齿的,关于杀戮的念头。
想夺走这船上所有人的生魂。
想杀了那个极阴体质的男童, 借他的身体还阳。
想正常地行走在人群中, 想正常地沐浴于阳光下。
谢慕张开嘴巴,无声地嘶吼着, 掐着自己的脖子,逼迫自己咽下这些恶念。
然而, 如同毒蛇一样潜藏了几十年的恶念上涌,瞬息间便缠住了他的心脏,露出尖锐的毒牙, 恶狠狠咬了下去,将名为怨恨的毒液注入其中。
以前也好,现在也罢,不管是什么时候,他都是最懂事、最有出息的那个,不闹不哭,自小就独揽大梁,原本清贫的家境也因他过人的天赋而渐渐变得殷实起来。
他没有向谁求过绕,没有向谁服过软。
可是现在——无论谁都好,无论谁都行,有没有人能救救他?有没有人能帮帮他?
他不能成为被恶念所驱使的恶鬼。
四方开天镜“当啷”一声掉在了地上,镜面朝上,映出空中的不安灵魂。
原本漆黑如子夜的镜面,倏忽间有了一道微不可见的光芒。
温温柔柔,不言不语地将这个年轻的天相师拢在了镜中。
谢慕痛苦得连方镜都拿不住,却仍旧伸出了一只手,死死地握住悬在空中的五爪金龙。
他不愿放手。
他也不能放手。
他还不能够就此放弃。
在山脚下停留,在灰烬与骨骸之上久久地驻足,长达几十年的等待。
他常怀揣一面方镜,仰面看向沉默不语的天际,又看向冰冷的地面,张了张口,却又发现无人能说话,无人认得他,更无人值得他开口,长期以往,竟差点连话都不会说了,只得独自漂泊,孤苦伶仃。
谢慕又慢慢回想起来,回忆的最深处,最叫他觉得撕心裂肺的一幕。
他站在远处,静静地看着爹娘抹着眼泪将他喜爱的东西全烧了,怀里抱着的约摸是他刚出生不久的弟弟,他说不清当时究竟是什么滋味,千言万语,也只是化作了一句天人永隔。
自此以后,他没有也不敢再去看他们了。
那只他自小喜爱,抱在手里就不肯撒手的老虎布偶……
也早就,混着灰烬,渐渐化为了尘土的一部分。
成为了他深刻而孤寂的执念,永远地停在了他的记忆里,镌刻在了灵魂之中。
要是终有一日这些都会化为乌有,那就让今夜成为这个时候吧。
他看见深渊,他堕入深渊,他用身躯填平深渊,抚慰怨气缠身的恶鬼怨灵。
我不渡它,又有谁能渡它?
空气中的雨珠停滞了一瞬,随即又毫不留情地落了下来。
这船上的其他人与谢慕,就像是不止隔了阳世阴间,还隔了一层又一层的镜面。
镜面中映着扭曲的、自我挣扎的鬼魂,映着蕴育了雷电的漆黑天际,映着逐渐聚拢的水尸群,映出了这一副炼狱似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