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陵帝凰+番外(480)
所以他也就不哭了,因为没人会心疼。
研磨,铺纸,取笔,蘸墨。
右手抄写,簪花小楷。
忘了说一句,墨华是个左撇子。
很多人都说左撇子的人比寻常人更聪明,虽不知真假,但墨华的确是个聪明得让人觉得惊奇的少年。
小时在私塾读书时,过人的聪慧就让夫子不止一次地夸奖,他的同窗个个以他为榜样,那时候的孩子们单纯,没有勾心斗角,对他的出色只有羡慕没有嫉妒。
因为他太出色了,吟诗作赋,他没有哪样不精通。
看书可以过目不忘,琴棋书画只是稍带着学,却比很多人家花大笔银子请来教习师父学得还好。
可即便如此,他在私塾里读书也只有短短半年时间。
当然,撇除一切只为了培养气韵的偏课,墨华最擅长也花费精力最多的还是读书,以及打算盘。
出身在墨家门庭,他作为嫡系的二少,他自然该学习做生意,打算盘,管账查账。
墨华十岁开始接触生意场,跟商场上的一众老狐狸打交道,从未败过阵。
虽年纪小,常让人轻视,可他不卑不亢,从容镇定,谦逊中流露出锋芒,让人震惊于他的心思缜密,以及对商场上的犀利果决。
第1276章 活着的意义
现如今,任何跟墨家有过往来的人再提起这位二少时,都只剩下敬畏两个字。
所以在得知开仓放粮的人是墨家二少时,外面那些老爷们才要找墨华当面问清楚——在那些老爷们心里,墨华早已不是个孩子,而是完全拥有墨家决策权且能独当一面的第二当家人。
墨华也准备好了一套说辞去应付那些老爷,当然,前提是先赔个礼道个歉,平复富绅们心里的怒气。
但,他的大哥没给他这个机会。
墨华敛眸,压下心头乱七八糟的想法,开始执笔默写家规。
八百零六条,共计一万五千六百三十二个字,一百遍。
簪花小楷。
不吃不喝不睡,三天也抄不完。
况且,还有膝盖下的鹅卵石时刻都在折磨着他,只这一会儿,疼痛已经开始蔓延。
他无心去想,这样的疼痛以及一整日滴水未进的疲惫困倦双重折磨之下,他还能坚持多久。
但是他没有反驳的余地。
墨华样样好,容貌好,脾气好,学识好,做生意的能力也好。
唯独有一个致命的弱点,太心善。
除了心善之外,他心里总时不时地生出一些疑问。
他为什么要来到这个世上?
他活着的意义是什么?
来到这人世间,难道只是为了品尝这一切苦痛?
如果可以选择,他宁愿不要这富贵显赫的身份,不要这份过人的聪慧。
他只想像个普普通通的孩子一样,哪怕穷点,笨点,蠢点,长得平凡一点。
甚至,即便做街头那些衣衫褴褛为了一口饭可以争得头破血流的乞儿,也好过如今这样没有希望的人生。
少年垂眸,一笔一划地写出漂亮的字迹,眉眼沉静而润和,如上等的美玉。
夜一点点沉下去。
接近子时,墨尧从外面走了进来,携裹着满身与这夏日格格不入的凛冽气息。
刚刚许下不知多少承诺,恩威并施之下,费了多少口舌才安抚了那帮人的情绪,给了他们一个暂时能勉强接受的交代。
墨尧此时心情很差,脸色冷得如罩冰霜。
若说方才在书房的情绪是暴怒,那么此时暴怒之后,是一种更让人胆寒的平静——隐藏在平静的表面之下,惊雷一般即将失控却又拼命压下去的冲天怒火。
墨华安静地默写,脊背上的汗毛却已经一根根竖了起来,寒气从脚底弥漫。
“方才进来之前,我冷静地想了想,你这么急着开仓放粮,到底意欲为何?”
墨尧缓步走了过去,每一步都重得像是踩在少年的神经上,“吴平、金阳、安山三个镇上都有安排粥食和馒头,虽吃得不富足,却也绝对饿不死——至少目前为止,三个镇上还没有一个人是因为缺了吃的而被饿死的。以你平常的聪明和缜密,不可能做出如此愚蠢不计后果的事情——就算你的善良是我一直想要磨灭的弱点,也绝不该善良到如此地步。”
他的语气听着很冷静,冷静得像是在剖析少年的真实意图。
然而听在少年的耳朵里,这一字一句却都是无情宣判。
第1277章 人不会断
墨华没有说话,依然沉默地执笔默写家规。
他的规矩一向很严,只要跪了下来,没有墨尧发话,即便跪到死跪到两腿废掉,也断然没有自己起来的道理。
有的时候,他甚至在心里期盼着哪次大哥能失手,直接一鞭子把他打死才好。
可惜每次都不能如愿。
伤重了,昏过去,醒来,继续一成不变的生活。
“还有件事。”墨尧走到墙边,从墙上取下一根藤条,走过来,很平静地看着少年,“我今天早上得知,你的画像曾出现在宫里,这件事大概也需要你给我一个解释。”
少年执笔的手终于顿了一下,墨汁滴到白色的宣纸上,刚抄完的一张漂亮小楷宣布作废。
放下手里的笔,把花了半夜时间默写好的,字迹已干的宣纸整理妥当,放在一旁。
这张废掉的宣纸仔细折好,也放在一旁,少年的动作从容而优雅,甚至带着几分贵气。赏心悦目得很,不负贵公子的名头。
整理好了一切,长案上恢复了整齐。
墨华才开口,声音静静的,连疲惫都被很好地隐藏了下去:“墨华领责,请大哥教训。”
话音落下,墨尧的脸色顿时阴沉下去,眼底掀起了暴怒:“这么说,你是根本不打算解释?”
他问,声音冷进了骨髓。
墨华低着头,还是那句话:“墨华领责,请大哥教训。”
话落,一记藤条狠狠地砸在脊背上,带着十分的力道,百分的怒火。
力道大得让少年忍不住想朝前扑去,他却必须死死地稳住身体,动也不动地跪着,小心地调整着呼吸。
他知道,这一夜还很长。
犯了错先解释,然后领责。
犯了错却不解释,这是第一次,大哥心里的怒火可想而知。
但,那又如何呢。
墨华目光瞬也不瞬地,很专注地盯着长案上那本墨家家规,心头仿佛有只野兽疯狂地叫嚣,让他想伸手撕碎了它。
疼痛一阵接着一阵,额头上的汗一层层如雨而下。
墨华脑海里浮现自己短暂的一生。
犹记得五岁时候他喜欢兔子,从墨家旁系的一个堂哥那里抱来了一只温顺的小白兔,大哥看到之后很生气,责令他立刻送回去,他说了句不。
兔子在他眼前生生地被摔死,剥了皮,烤了兔肉。
大哥命他吃,他抵死不从。
一根藤条抽断,五岁的孩子熬不住,妥协之下含着泪吃了一口,吐了一夜,发了三天高烧。
那个时候,那么小的他,就已经比很多十几岁的孩子还清楚,藤条原来没有骨头硬。
藤条打人,藤条会断,人不会断。
虽然他至今还不懂,兔子犯了什么错。
只是从那以后,他对大哥有了深深的畏惧,见到藤条会下意识地感到恐惧。
六岁那年他进了私塾,私塾里的孩子正是好动的时候,课余相约爬树,他跟一个小伙伴站在树杈下,树杈断裂。
他伸手拽住了伙伴,自己身体先着地,满身的擦伤。
回来之后,没有安慰,没有询问,迎接他的依然是一阵毫不留情的藤条,打到断才停。
第1278章
之后,私塾也没再去了,只读了短短半年就告别了夫子跟伙伴。
大哥给他请了教习师父,在家里学。
七岁那年,墨家一个下人偷拿了银子,原因是家中老母病重,买不起药。
事发之后,大哥要将他逐出府去,墨华怜悯那人母亲病重无依无靠,跟大哥求情,并从自己的小金库里取出碎银子给他。
然而很快他就发现,那对母子不见了。
而他又浪费了一根滕条。
墨华那时甚至觉得,卖藤条的人都该感谢他经常照顾他的生意,大哥若是能把卖藤条的铺子直接买下来,以后打断多少根都不担心没藤条可用了。
起初的恐惧慢慢积攒下来,到如今,仿佛又习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