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陵帝凰+番外(194)
他不知道。
或许一日了,只记得天黑了又亮,从晴天阳光到日落西山到月上中天,黎明时分的水汽沾染着发丝,与汗水交织在一起,如绸缎般乌黑的发丝渐渐多了几分凌乱。
汗湿重衣,四肢百骸都叫嚣着疲惫酸痛。
唇瓣因失水而苍白干裂,眼底一潭死水般荒芜空寂。
九千九百阶。
何时是尽头?
秦裳叩首,起身,僵硬艰涩地迈上三阶,再跪下,叩首。
昏沉的脑子里,开始恍惚浮现出多年来的片段。
第一次见到那个白衣清冷的身影,他清晰感受到心脏剧烈跳动的滋味。
第一次服下打通经脉却也会透支元气的子元丹,他承受着父亲滔天的怒火和责骂。
第一次来到九阁之巅,跪在成为他执念的那个人面前,他觉得生命是如此鲜活而美好,充满着朝气与阳光,连空气都洋溢着清新的味道。
阳光极致绚烂,却又如此短暂。
火一般的信念被渐渐磨灭,岁月变得如此无情,让人从肌骨里感受到寒冬的滋味。
往事点滴浮上心头,再忆起,却只剩下遍地苍凉。
起身时一阵晕眩闪过,身形陡然一个踉跄,险些栽倒,秦裳下意识地掐着掌心,用疼痛换来片刻清醒。
稳住疲惫至极的身体,他定了定神,缓缓抬眸望去。
模糊的视线中,山景依旧,只是心头却已是……物是人非。
脚下如灌了铅一般沉重,仿佛再也抬不起来一步。
干裂的唇瓣微扯,唇角掠过一个苦涩的弧度。
悖逆吗?
那就……干脆悖逆到底好了。
他很累,不想再坚持,也无力再坚持。
早早解脱吧。
遥望天际,又是凌晨时分。
秦裳转眸,看向阶路两旁葱郁的低矮花丛,花丛上覆盖着一层晶莹露水。
磨破的指尖伸出,他以掌心取了点露水送至唇边。
不多,却得以稍稍缓解干涩的喉咙。
秦裳深深吸了一口气,掌心运气,将体内真气凝聚在手臂和双臂,缓解了身体的滞涩疲惫。
然后脚下一提气,身体如鹰隼般急速朝九阁之巅掠去。
身后响起急促的抽气声。
第516章 坦然
丝丝云雾笼罩着巍峨险峻的山峰,几要耸入云霄的山巅近在眼前。
一座宫殿巍然矗立。
九阁之巅。
仿佛传承了上千年的古老宫殿,在岁月洗练之中褪去了曾经的奢华光鲜,只留下千年风雨淬炼之后,沉淀下来的强势霸气。
龙飞凤舞的四个黑色鎏金大字苍劲入骨,仿佛在向世人昭示着它尊贵崇高的地位。
低调神秘中透着无与伦比的凌厉。
唯我独尊,俯视天下。
从骨子里刻着孤傲。
沉黑色檀木宫门大开,无数高手安静而沉默地蛰伏于宫门内外,如一张无形的保护网,呈护卫姿态,从四面八方密不透风地笼罩而下。
秦裳出现在宫门前的刹那间,隐在暗处的高手们气息微动,很快又安静了下来。
安静地站了良久,秦裳目光落在宫门之内,久久没有移开视线,亦没有任何动作,仿佛一尊雕像。
直到宫门内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秦裳对上那人的视线,微微颔首:“穆堂主。”
“公子……”身着藏青色袍服的男子看着秦裳,瞳孔微缩,皱眉凝视着一身狼狈的男子,甫一开口便是叹息,“你……唉。”
眼前这个发丝微乱,额头一片红肿见血,形容苍白疲倦的男子,哪还是昔日那个清风朗月般温润的公子?
秦裳云淡风轻般淡笑,笑意却如青烟寂然:“主人若有诏令,穆堂主直言无妨。”
“公子三番两次违背阁主之命,阁主……”穆堂主似有不忍,却仍是把话说完,“阁主有言,即日起,公子不再是九阁之人——”
“穆堂主。”秦裳扬声打断了他的话,嗓音泄露出一丝微急,随即缓缓敛眸,掩去眼底所有情绪,“麻烦穆堂主去禀报主人,秦裳生在九阁长在九阁,即便是死,也绝不会离开九阁。”
青衣男子皱眉。
“请穆堂主务必转达我的话。”秦裳语气淡淡,似是在强调什么似的,“一字不漏转述给主人。主人性子温善,赏罚分明,不会无故迁怒怪罪于你。”
一字不漏地转述?
穆堂主眉心微皱,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
转身进了九阁宫门。
秦裳怔然顺着他的背影,再度看向宫门内,目光寂然凄迷。
曾经可以自由出入的地方,如今他只能以戴罪之身的身份站在门外,等候最终的宣判。
也等向他最后的归宿。
心里有遗憾吗?
这一刻,其实还好。
秦裳想得不太多,该回忆的已经回忆完,该告别的早已做足准备。
他觉得自己很坦然,从十四岁到现在,从未有过的坦然。
可以坦然地面对死亡。
只是……的确是有些遗憾的。
遗憾临死之前,未能再见他一面。
心里很多想说的话,大概也只能带上黄泉路……或许,他其实也并不想听自己那些矫情无聊的言语。
脚步声很快又传来,只是这一次似乎缓慢许多,也无端多了几分沉重。
秦裳眼底一抹微光闪过,细不可查地扯了扯唇角。
他的计算,并未出现失误。
第517章 诀别
所以……诀别了,我曾经所追逐仰望的主人,我曾经疯魔地陷入执念的主人。
一切将于此刻终止。
一切终止……
路就那么远,即便走得如何慢,穆堂主到底还是走完了宫门后的那段路,出现在秦裳面前。
他的表情凝重,眼底多了一丝说不出来的怜悯和不忍。
秦裳笑了。
苍白的脸上浮现这样的笑容本就让人心疼,而想到阁主的话,穆堂主只后悔自己今日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早知道……
早知道,他宁愿去塞北之地忍受严寒,忍受冰刀子一般的寒风侵蚀,也不想在这里传达那无情的命令。
而更让他心惊胆战的是,万一以后阁主想起今日一出,迁怒于他怎么办?
穆堂主只那么一想,无边无际的寒意就从脊骨中窜上来,让他只想即刻远遁而去,至少三年之内不再出现在阁主面前。
可就算心里如何挣扎,眼下他还是得面对现实。
对上秦裳那双平静的仿佛已看透一切的眼眸,穆堂主咬了咬牙,艰难开口:“阁主有令,秦裳……悖逆犯上,杖毙,死后……尸体扔后山喂狼。”
秦裳垂眸。
杖毙。
尸体扔后山喂狼。
清晰的言语,一字一句,随着山风入耳。
直达灵魂,冰冷刺骨。
他缓缓吐出凝聚在心口的一口长气,低声而平静的开口:“秦裳,遵阁主令。”
穆堂主诧异。
遵阁主令?
“你不去求饶?”
秦裳笑了笑,求什么饶?
他回来求死,又怎么会求饶?
“不了。”秦裳摇头,语气格外沉静,“接下来的画面会有些不太舒适,穆堂主还是回避吧。”
穆堂主呆呆地看着他,僵硬的神情,一时无法反应。
秦裳转眸,淡淡道:“请行刑之人做准备。”
穆堂主依然处在呆滞状态。
空气静寂,山风仿佛以极缓慢的速度停了下来。
杖毙,无需刻意选地儿。
横竖最后唯一的归宿之地就是后山狼群聚集之地,倒省了掩埋尸体抑或是化骨成灰的麻烦。
穆堂主最终还是走了,转身进了宫门,他觉得自己应该呆在阁主身边。
或许中间还有别的命令可以随时传达……
虽然身在九阁,可他们依然是有血有肉的人。
秦裳……如此温雅年轻的第一高手,若今日当真葬身于此,未免……
“麻烦两位一件事儿。”秦裳目光从容的看着眼前两个执杖之人,语气温和而有礼,“我死之后,可否替我传达一句话给阁主?”
执杖两人对视一眼,尽皆沉默。
他们呆在九阁这么多年,大概还从未见过即将被杖毙的人,能如此镇定自若。
“秦公子要传达什么话?”
秦裳转头,目光落向有些远的后山方向,嗓音淡淡:“雪狼生来纯净高贵,五年前我入山猎杀了两头雪狼,如今葬身狼腹也算死得其所,请你们转达阁主,我不后悔……跟在阁主身边六年,秦裳从未后悔过,只是今日一别,来生……愿为陌路,不复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