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女儿乖巧懂事却落得无人疼惜,他更觉刀子剜心般难过,竟自放声大哭起来。
朱嗣炯好半天才从他断断续续的话语中明白怎么回事——他想自己接林氏进宫。
大殿四周静得鸦雀无声,林勤的哭声就显得更为刺耳。
朱嗣炯斜坐在大案后,手指头轻轻叩着椅子扶手,没去看地上的林勤。
旁边伺候笔墨的汪保偷偷觑了一眼,皇上面色如常,然眼中的情绪却让人看不透。
汪保心头一颤,将头低得更深。
他在宫变时偷偷将印玺藏了起来,事态平息后献于皇上,因他未投靠朱嗣炎,好歹没被清理出宫。
汪保之前无圣眷,因此不得不在察言观色上多花功夫。
皇上明显不高兴了!
林大人你是不是傻,逼着皇上收女人吗?若是皇上不临幸,是不是你还要逼皇上睡自家闺女?
出乎汪保意料,皇上沉吟半晌反而笑道,“是朕的过错,竟将林氏忘了,……汪保,你这就去接林氏进宫,嗯……余下事宜请皇后安排。”
汪保应了一声跪安退下,林勤抹了一把脸,方觉心中稍稍轻松了些。
“一把年纪哭成这样,让人看见还以为朕要治你罪!”朱嗣炯顽笑道,“快下去洗洗,好好办差,你的功劳朕心里有数,跪安吧。”
从正殿出来,已是申时,朱嗣炯本想先回凤仪宫,但寿康宫来人请他过去,只得先去给太后请安。
太后怕冷,殿内用毡帘围得密不透风,燃起了地龙,一进去就觉一股热浪扑面而来。
万碧也在这里,坐在太后下首,似笑非笑地看过来,眉头微微一跳,那神情透着几分顽皮和捉弄。
许是太热,她双颊桃色似晕,眉黛春山,目含秋水,较平常更为艳丽动人。
朱嗣炯喉头一动,不自觉就感到燥热难当。
“给皇上请安。”上首传来娇柔的女声。
朱嗣炯这才发现太后身边有一个年轻女子。
她竟坐在阿碧之上!
朱嗣炯眉头拧了起来。
那女子早在他进来时就站了起来,看他神色不对,面有惶恐。
“坐下,自家人,不必拘礼。”太后笑呵呵拉她重新坐下,又唤朱嗣炯过来,“这是太原王氏嫡长女,闺名唤作如熙,论起来要称你一声表哥的。”
朱嗣炯站在原地,咳了一声,“久闻王氏女知书达理,最是遵礼数,今日一见……,嘿嘿,也不过如此嘛。”
皇上明晃晃的讽刺,王如熙的一张脸顿时涨得通红,忙站起来想退下去,但手被太后攥住,一时间走也不是,坐也不是,脸色一青一红,只恨不得有个地缝儿钻进去。
万碧款款起身,行礼后道,“母后,天色不早,睿儿这时定在找儿臣,请容儿臣先行告退。”
太后却不放她走,“哀家说刚才的提议,你意下如何?”
万碧瞥了朱嗣炯一眼,“一来后宫母后做主,二来正主在这,母后问他吧。”
不待太后回答,万碧转身离去。
媳妇闹情绪了!朱嗣炯提脚追了上去。
太后目瞪口呆看着这两人一前一后离开,气得砸了案上的玉如意,“传哀家懿旨,太原王氏嫡长女如熙,淑慎性成,勤勉温良,着册封为贵妃!”
宫人皆愣了,太后更加恼火,“怎的,哀家还没有册封一个妃子的权力?”
张嬷嬷想劝,但想到这是太原王氏,忍了忍,还是没有说话。
这会儿的功夫,王如熙已恢复平静,忙跪下谢恩。
外头寒风渐起,夹着雪粒子在宫院中飘落,王如熙紧紧大衣裳,跟着苟道出了宫门。
苟道把她送上王家的马车后才回去和太后复命。
她的贴身婢女宝晴非常担忧,“小姐,皇上好像不大喜欢您。”
王如熙笑道,“不是好像,是肯定,都说皇上独宠万皇后一人,其他女子皆不放在眼里,我还当是世人夸大其词,如今看来,是我太过浅薄。”
她泰然自若,完全没有刚才面圣时的窘然之态。
宝晴很替自家小姐打抱不平,“原本说的是让您进宫为后,现在万氏当了皇后,您堂堂王家嫡长女,反而要为妾!”
贵妃,说的再好听,不也是皇家的妾么?
王如熙面色一肃,“宝晴,从我答应家里入宫的那一刻起,我就不能只考虑我个人,而是要周全整个王家。”
“当皇后只是锦上添花,做妃子也没什么不好。”王如熙面上是与年龄极不相符的成熟,“既已成事实,就要积极面对,我王家一族经几百年风雨不倒,又岂会在乎这小小的名分之差?”
看着自家小姐,宝晴目含钦佩,似乎看到一条康庄大道,在她脚下徐徐铺开。
细珠碎粉的雪片愈下愈猛,渐渐成团成球的在风中飞舞,到了亥时,凤仪宫的宫院已是银装素裹的琉璃世界。
暖阁中烧起了地龙,又燃着四个鎏金兽首火盆,炭火熊熊燃烧,融融似春。
一屋旖旎风光,万碧香汗淋漓,窝在朱嗣炯怀中,指尖绕着他的发梢,喘吁吁道,“这般卖力,想证明什么呀?”
朱嗣炯摩挲着她潤腻无比的背脊,睁着一双澄清和秋波一样的眼睛,若无其事说,“我哪次不卖力?”
万碧推开他的手,娇嗔道,“周氏接进来了,林氏你也松了口,如今母后又给你找了个出身高贵的妃子,我的爷,艳福不浅呐,”
朱嗣炯顿觉头疼,“阿碧,我快愁死了,你还笑话我。”
“我也愁啊,”万碧也颇觉无奈,“任由母后这般做主,后宫三千佳丽指日可待啊。”
想着一屋子莺莺燕燕扑过来的场面,朱嗣炯毛骨悚然,苦着脸说,“阿碧,你要替我做主!”
万碧叹道,“那我可要对母后不敬了。”
后宫之主,只能有一个。
第73章 一支梅花
寒冬腊月,接连几日的大雪, 皇宫内残雪连陌, 一片白皑皑,朱嗣炯下朝归来,听闻御花园的梅花开了, 便令御辇绕道梅林, 打算折枝梅花一讨阿碧欢心。
梅林并不大, 伴着小小的堆翠山, 只有七八亩地,但品种名贵,又得宫中匠人悉心养护,是以开得十分繁茂,红的、粉的、白的,交相辉映,极为绚丽多姿。
更妙的是,还未走近梅林, 先有阵阵暗香浮动, 朱嗣炯深吸清香冷冽的空气,不觉精神大振。
他一边赏梅, 一边挑挑拣拣,奈何没有满意的。
忽看到流芳亭旁有棵老梅树,斜里突出一支,其间小枝分歧,或如蟠螭, 或如僵蚯,枝头红梅开得如云霞般灿烂,当即拍手大赞,就是它了!
朱嗣炯拾阶而上,到了暖亭跟前,听到里面有人说话。
暖亭中,是几个女子正在讨论诗词,“闻道梅花坼晓风,雪堆遍满四山中,……我现在方体会到陆放翁的心情了。”
这女子幽幽叹道,语气中是无尽的哀愁和怅惘。
另一女说,“我与姐姐是一样的,都被锁在这重重深宫,纵有千般才情,也不过是落寞孤苦终身罢了。”
每日处理朝政已很累了,朱嗣炯懒怠去听后宫女人的悲秋悯月,他皱皱眉头,伸手去折梅。
忽听亭内又有人说道,“两位娘娘且瞧外面梅花,纵然严寒相逼,可依旧傲然挺立冰雪之间,我们今日来赏梅,不就是赏的梅花风骨?”
正说着,暖亭窗子从内打开,直直冲着朱嗣炯的脸而来。
朱嗣炯反应极快,霍地一闪,那扇窗子,便“啪”地拍在旁边伺候的汪保脸上。
差点把汪保拍晕了!
开窗子的人已然吓傻,“陛、陛下?!”
又是田果儿泫然欲泣的脸,朱嗣炯眉头皱得更紧。
一听说皇上来了,亭子里的人赶忙出来见驾。
是林氏和丽嫔周氏,急匆匆跪下,不偏不倚正好挡在那棵老梅树前面。
朱嗣炯说了声“起来吧”,示意她们让开。
丽嫔微微低着头,有意无意间往林氏身后藏了藏。
入宫近两个月,这是头一次见到皇上,田果儿的心不由突突直跳,她悄悄拉了拉林氏的袖子——千载难逢的机会,可不要放过!
林氏犹豫了下,鼓足勇气说,“陛下,天气寒冷,去亭中喝杯热茶暖暖身子吧。”
朱嗣炯走到树前,左右端详那支梅花,正琢磨从何处折好,闻言微微一顿,“不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