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瞳沉默。
嘉辉道:“譬如这一篇,经由廷上众多大臣讨论,切题除弊的纲则已经被草拟出来了,之后此事将由尉迟辅国处理。你与他同窗多年,肯定了解他,不妨说说意见如何?”
苏瞳莞尔道:“辅国大人是被陛下亲自选中的,加之他堪当文武全才,珏归若评点一二,只怕字字都是笑话了。”嘉辉莫名高兴,让仆从满了酒,只道再喝。
一壶酒见底,嘉辉遣人取来第二壶;看苏瞳面不改色呼吸平稳,他眯了眯眼睛,一侧嘴角不禁上扬,呲出一串“啧啧”之声。再次倒酒的时候,他问仆从现在是什么时辰,得到回应说是寅时末,随即点头饮酒。
嘉辉翻了翻那摞纸页,抽出一张图画,含笑道:“怪说里面为什么会有这样一幅画,听你讲来,想是尉迟行殷走得匆忙,把许多其它东西掺进去了。”画面分为两半,一半是和睦相处的牛与牧童,另一半描绘的是牛撅起屁股抛飞牧童的场景。嘉辉举起画,酒意酝酿之下,双眼下弯的弧度越来越大。
苏瞳笑笑道:“小时候的戏笔,陛下见笑。”
铜镜外,围观的司命小仙们哄然闹作一团,都笑说从不知道苏公子曾经有过这样的作品。其中几个缓过劲来的连说安静安静,唯怕筠瑶嫌吵把他们推出去。
筠瑶听了半天嘉辉和苏瞳的对话,只觉得牙疼得慌,于是在司命小仙们嬉闹之际站起身看了看别处,算是休息。然环视一番,竟不见云离。筠瑶回想起来,云离的观清镜一大早就摆在这里了,他本人今天好像确实没出现过。
筠瑶:“你们见过云离君吗?”
司命小仙们安静下来,相视相觑,随即茫然摇头。
云离总不会不知道苏瞳这时候该面见嘉辉了吧。
筠瑶兀自纳闷,那嘉辉又命人捧了另外一叠纸过来。这叠纸约莫百张,一空白纸页掩在表面,白纸泛黄。嘉辉盯着纸上泛黄的一角出了下神,口中感慨“原来已经这么久了”,这才把空白纸页揭开。
下有墨画,赤色玄色在画面里荡开,留白处示意漫天飞雪;浩然苍穹之下,一人跨马独行,背影而已,寂寞而孤傲。黑色描山,红色状血,画面中的独行者虽只占全景之粟然一角,寥寥的模糊笔墨却点出他身上的许多细节。画中之人是染血的将军,纵战甲残缺、披风破损、鲜血然雪,依然紧握长剑。
如果粗略扫览,这幅画给人的是悲壮的感觉。但仔细再看,无论是谁,心中都难免一惊。崔嵬险峭的群山是全画的主体,山上墨色稍浓的部位,乍一看去是嶙峋怪石,实则浓墨处的笔法扭曲诡怪,绘的竟是隐于山色之中的魑魅魍魉。
魑魅魍魉粗有人貌,个个作将扑未扑之势;从众妖魔的“目光”汇集处看来,它们似乎在忌惮着山下的将军。
画有题诗,道是:峥嵘剑阁排天去,怒马少年一剑开。
诗画无名,题名“其彬”,加章。
画上的纪年用的是上一任皇帝的年号,推算时间,嘉辉作这画的时候还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
翻一页、再翻一页,嘉辉作画的主角永远是少年将军。少年前方或大河横跨、或冰棱封路,主题无一例外是将军持剑破阻。除了时间,变化的是印章和题名。印章从普通的宫廷印章变成了皇章,题名则从先皇年间的“其彬”改为了“其斌”。
心中有文武,画中有文武,名中有文武。
“斌”字是在嘉辉元年之后的画上出现的。嘉辉自己更改了名中一字。
嘉辉道:“你看来,朕的画怎么样?”苏瞳沉吟片刻道:“珏归见前人画花鸟虫鱼之景物、绘圣人先哲之情理,却未见雅堂之上有状鬼影妖形者。”嘉辉眉间一皱,复又笑道:“是以此言落至何处?”苏瞳拢袖道:“落在‘新’字。”
嘉辉:“看来好与不好,你是避而不谈的了?”
苏瞳道:“诗有形魂,画也有形魂。陛下此画的魂在于舒畅理想,陛下的理想不与常人同类,就画之魂,珏归只能说唯历来圣皇可解,珏归不能妄议。至于‘形’,只因此画新奇,珏归看了说好,却举不出参照的例子,只得不谈了。陛下重忠,不虚不假为忠。”
嘉辉嗤了一声,轻笑:“冠冕堂皇。”
苏瞳垂眼噤声。
嘉辉道:“朕给你胆子,你说说朕的理想何在?”
少顷,苏瞳缓缓道:“文武留名,永垂不朽。”
嘉辉:“和尉迟辅国相比,你的回答果然安全许多。”
“和……”苏瞳顿了下,好像在考虑要不要说,“和生命的常青。”嘉辉放下酒杯,手指在杯上摩挲半晌,后又端起杯子,喝酒。
上第三壶酒时,嘉辉再问仆从当下是什么时辰,小太监答马上就到卯时了。瞥了一眼门,嘉辉看向苏瞳:“那你接着说说,一国之大,‘文’怎样实现?‘武’又怎样实现?”他面上有了些许醉态,问的问题比之先前也是模糊不清。苏瞳尚在思考,嘉辉转道:“不,你不用谈‘文’字。先哲的书中有太多就这个字进行探讨的论述了,朕不怀疑你撷言捡字的能力。你且说‘武’。”
苏瞳道:“武与文相对,又与文相合。文武同固,五州不溃。”
嘉辉并起两指,点了点桌子:“单说。”
苏瞳:“珏归书生而已,实是无力深入阐发。在下想到《武经总要》、武经七书皆是兵书,只得擅自用‘兵’字替换‘武’字了。溯源孙子,曰: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由此可见此字地位之重。兵法十三篇,行军篇有言令之以文,齐之以武;谋攻篇道是不战而屈人,善之善者也。文武并重,以此,又可以佐证在下方才浅薄的见解了。”
嘉辉略有不满道:“朕以为,你在仙家书院与仙门弟子相处,对许多事情会有切身感受,不至于空谈书文。”
“……仙门不图武斗……”苏瞳艰涩道,“修身养性罢了。”
嘉辉脸色变得不太好看:“辅国说在云珏你有一仙门友人,朕遣人召他,王进徽回话他竟不愿意入京,你可知原因?”
苏瞳:“他……”
嘉辉冷笑:“看来不是坠崖这等可以谅解的原因了。”
苏瞳:“仙家向来不参国事。”
嘉辉愠道:“夏国五州,朕为天子,他们在朕的土地上作息,心里却认为自处一方?他仙门百家,当真住在天上不成?辅国赞你那位朋友剑术武法不逊于他,朕正是看中了这点。朕下回派人明说赐他官位,齐与辅国,看他还自作清高不面见朕。”
苏瞳:“陛下,剑术武法高明者,天下大有人在。”
嘉辉冷声道:“仙门个个隐遁无踪,其中剑术武法高明的,出现在朕眼前的有几个?”
“陛下让他齐与辅国,重了。”
“……”嘉辉起身笑道,“朕让你齐与辅国,重不重?”
苏瞳起身拢袖揖道:“陛下醉了。”
嘉辉嗤然坐下:“这酒朕与你各一半,朕还没说你醉了,你倒敢说朕醉了。”忽地他面上一沉,提高声音:“现在几时了?”仆从颤声说“卯时了”,话音未落,在门外守候的小太监传声道:“陛下,宰相大人、布政台主部大人到了,求见。”嘉辉现下本在听苏瞳策辩,听到外面仆从的声音,竟然像早有预料,抛开当前的事道:“开门,见。”
报门的仆从开了门,走进来一个昂首挺胸的老者,紧随其后的是那日在堂上同嘉辉激辞争辩的布政台主部。两人身后还跟着另外一个中年男子,守门的仆从并没有向嘉辉禀报此人的到来。中年男子一身布衣,头低得很深,前额极好地掩饰了眼睛里边的惶恐。嘉辉注意到了两位大人后面的布衣男子,但只淡淡一瞥,暂不问询,转向显然是宰相的老者,坐着行了个君臣相平的礼。
皇上先行礼,臣下再回礼,夏国上下享受此等尊荣的,就只有这位宰相了。前任宰相随先皇同去后,老臣胡孝悲继任,至今,他是唯一一位贯穿两朝的先皇近臣。若把满是全新面孔的嘉辉朝堂,和先皇的朝堂放在一起看,除却隐形的传承,两者就像互不相干的两个方块。不过,嘉辉又因为胡孝悲,尚且不能把方块间的丝连彻底斩断;胡孝悲是一根针,这根针自属于嘉辉老子的方块中伸出来,刺进这位年轻皇帝的方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