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观魇影记(43)

第二十四章

修竹城像大病初愈的人,虽然生气有所损耗,街道上多少有些冷清萧条之态的残影,但立竿见影的一场雨恢复了它的气韵,来往的行人脸上都挂起了与过去几个月截然相反的轻悦神情。人们在自己的生活轨道上走着,平平淡淡也安安宁宁。

三人从程老夫妇的家到这里的时候,晨日已经把光亮洒满了修竹城的角角落落;被阳光照顾到的地方就有人,有人的地方就有声音在谈论昨天那场雨。早起入城的大都是小商贩,这群人中陆续有人认出了云离,纷纷拿出自己的东西招待这位“仙门高徒”。转眼间云离和乜秋便抱了一堆稀奇古怪的东西,鞋底、香囊、手帕一应俱全,多得可以摆绣工摊。

乜秋叹道:“可惜没人送包子。”

不仅没有人送,街上连卖包子的都没有。

一场雨又不能够立刻把麦子谷子浇出来,这年头,卖包子的人家都没有面粉,面粉全被人的肚子消化干净了。

乜秋空荡荡的胃抗议了一声,乜秋哀道:“小哥,还不如让苏公子炸一口锅!”

云离:“包子算什么,吃饭算什么,修竹城的特色不在此,是吧苏公子?我们来都来了,自然要享受享受昨天来不及享受的东西。苏公子,你看着办,带我们在这修竹城里面好好逛一逛。”

云离本以为无趣如苏瞳,一定会带他和乜秋踏过大大小小的各条道路、“留下足迹”就算完事,不料苏瞳竟然轻车熟路地走进了一间茶馆,由茶馆老板引着找了个位置坐下,凭着某些记忆点了三杯茶。

乜秋虽然饿得发晕,打心里觉得大早上坐在这里喝茶不可理喻,但喝茶是苏瞳的主意,由于苏求光的事情,面对苏瞳时,饶是他脸皮厚也不好多说什么。他暗暗为自己的肚子感慨了一通苍天大地,端起杯子把茶水当汤喝。

苏瞳才不知道乜秋在心里叫苦连天。他一直侧对两人,面向茶馆最前面的一张木桌,看上去不像是在发呆,而是在看着什么实实在在的东西。云离咂了一口茶,说实话这茶比起诺音阁的茶只能算是次次品,盛在舌头上有辱他的味觉;不过他想到了这茶在苏瞳心中的分量,想着想着就吞了下去,不经意间竟捕捉到了一丝清甜的舒爽感。

这间茶馆,苏求光在苏瞳小时候带他来过几次,每次只会要这种最便宜的茶。是以这种茶不仅仅承载着苏瞳关于父亲的回忆,还承载着童年时为数不多的轻松和惬意。

茶馆里的娱乐之一便是听说书人说书。

醒木一起一落,一个新奇世界的大门就开启了。

云离道:“苏公子想听说书?”

苏瞳的目光再在前边那张空荡荡的木桌上流连了一阵,没说话。

乜秋把茶杯一顿,笑道:“那可不简单,我和小哥算得上走南闯北的人,肚子里的故事多了去,一抓一大把。小哥,苏公子想听说书,你先讲还是我先讲?”

云离也道:“苏公子想听谁讲?”

苏瞳本来没有理会乜秋这馊主意的意思,但云离依着乜秋的话一接,他只得摇头,还好笑地抿了一下嘴唇。

云离恼道:“苏公子笑什么?”

苏瞳:“无事。”

云离托着腮,闷声把不合他品味的茶喝了个见底。茶馆老板见他和乜秋很快喝完了第一杯茶,又笑着迎上来把两人的茶杯添满了。令云离欣慰的是,苏瞳觉察出他兴致不高,把自己面前的茶杯往前推了推,道:“今天这里是冷清了些,我们走吧。”

苏瞳此言让乜秋甚感愉快:“小哥、苏公子,走吧。”

云离转了转茶杯,另一只手在膝盖上点了几下,抬眼扫了下苏瞳道:“苏公子想走吗?”苏瞳没明白他的意思,端起茶杯,看着他的眼睛喝了一口茶。

云离见过苏瞳平静、低落甚至发怒的样子,却没见过他发自内心的喜悦神色,现在突然想看看他高兴的时候会是个什么样。司命仙境的祖辈仙君言道“喜一分,悲一分”,要是云离这簿子自始至终没有一分喜,通篇下来再波澜壮阔跌宕起伏也算不得成功的好簿子。再者,若苏瞳不好好笑一笑,云离总觉得他那张好看的脸有些浪费。

“再等等,说不定这里就热闹了。”云离道。

苏瞳别开眼,轻微地点点头。

乜秋:“哎,小哥……”

他径自起身去了茶馆门口的柜台,向老板要了一支笔,再坐回来从袖子里便取出苏瞳的命簿。

乜秋伸长脖子道:“小哥,这是什么?”

云离推开他的脑袋道:“游记。”

乜秋用脸和云离的手做抵抗:“小哥,佳文还得共欣赏,你不妨让苏公子和我拜读拜读你的文章。”

云离白眼道:“流水账,懂么。里面全是‘到此一游’之类的东西。”

乜秋:“流水账好啊,流水账记事多。”

云离:“手起开。”

乜秋老老实实缩回手,坐端正。

借着记事的名义,云离在苏瞳的命簿上写了一笔:嘉辉元年八月朔卯正,蜀州修竹城馨韵茶馆,遇雨行者聚焉。说书先生至,适客众,一桌一木,淋漓尽致。

蜀州修竹旱情已过,谓之天时;茶馆旁行人来往,谓之地利;到茶馆里避雨的都是闲人,谓之人和。

各条件足了,云离以司命仙君的实力为苏瞳排一出听书的戏,不成问题。

写完,云离合上簿子,确认道:“苏公子,这间茶馆可是名为‘馨韵’?我刚才没仔细看门口的招牌,怕在游记里边写了白字,到时候回去给大家介绍修竹,就该闹笑话了。”说着,他在空中虚画了“馨韵”二字的笔顺:“这样写?”

苏瞳点头:“是。”

乜秋隐约觉得这个行事古怪、于他而言目的不明的仙君写的不是什么“游记”,但他没来得及细想,只听外头的天上劈过一声惊雷,紧接着雨点击打地面的声音把行人们的轻呼声淹没了。

云离轻描淡写道:“又下雨了。”

“下雨了下雨了!”茶馆老板从柜台里面跳出来,踩着密集的雨声,奔出去把摆在外面的椅子桌子都搬到了室内,“各位可得在我这馆子里边多坐坐了。”

这雨来得急、来得猛,乜秋出去吃东西的念想泡了汤,他举目四望,只有寡淡的茶水和吃下去会死人的木桌木椅,不由四仰八叉摊在椅子上,“挥泪”道:“小哥、苏公子,我饿。”

云离转头道:“苏公子你饿不饿?”苏瞳还没说话,他又对乜秋道:“苏公子都不饿,你饿什么?”

乜秋被云离惊呆了,可一时无言以对。

街道上,踢踢踏踏的奔跑声四起,有些疾走的声音在茶馆门口中断了,转换成为挥袖甩水的声音。随着势力毫不减弱的雨下得越来越久,茶馆里聚集了越来越多避雨的行人。云离那几句话里的元素依次“登场”,现在就只等一位“恰好经过此地”的说书先生了。

不多时,一长褂先生进了茶馆,拿着伞,但身上的衣服还是被雨水浸得深一块浅一块。

对于此人,苏瞳和乜秋没有过多在意,但在云离眼中,这人在着装上、举止上能凸显身份的细节,都被无限放大,不啻面上直接写了“我是说书的”几个墨字。

那说书的走到柜台处,瞟了瞟在场被淋得狼狈不堪的众人,对茶馆老板低声说了几句什么话。他说话的时候,茶馆老板频频点头,最后抚掌大喜道:“好哇,先生有请!”老板响亮的声音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众人纷纷投渚视线。

云离道:“那人好像是个说书的。”

他注意着苏瞳,但苏瞳只是稍稍抬了下眉梢而已。

说书人到最前面的木桌后面站定,说自己一早想赶回老家随水镇,不想途中遇雨,而大家相聚有缘,闲来无事,不如听他聒噪几章奇闻异事。报完来历,他反手抽出袖中折扇,铿然一抖,又端起桌上的醒木一拍,声音一扬,以“话说……”二字作为引语便讲开了。

说书人的声音抑扬顿挫,异说诡事信手拈来,妙语连连,座下一片叫好。

云离只顾着在苏瞳脸上抠下一丝笑容来,也没听清木桌后那人到底讲了些什么。然而随即他发现苏瞳听个说书跟听学一样,正襟危坐,不论是唏嘘处还是笑声哄然处都一个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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