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把自己当外人,直接坐到了魏洵的书桌前,拿起他的字帖开始欣赏起来:“唯有明月尽散愁——”
她噗嗤一声笑了,“字是好字,这诗却是哪里看来的酸诗?”
着实不是魏洵的风格。
魏洵被她吵得书都读不进去,有些不耐烦地收了书本,回头冷冷看她,眼角微扬,语带嘲讽:“正是大诗人戚世子五年前在东五所的大作。”
他笑吟吟:“你说是哪里来的酸诗?”
这目光刺伤了戚善脆弱的心灵。
她没想到魏洵居然还记得她几年前瞎编乱造的诗句,更是拿这不像样的诗句来练字,想到自己刚才这句话不仅嘲笑了魏洵的品位,又把几年前的自己也中伤了,一时有些讪讪地放下了字帖,目光闪烁。
“我作的好诗那么多,你偏偏要拿这句练字……”
说到后来,又有些感动:“我都忘了,你却还记得。”她目光殷殷地看着他,“阿洵,你果真不愧是我的好兄弟。”
魏洵又捧起了书,懒得理她。
他之所以能牢记这句诗,不正是托了她本人的福?
犹记得那年夏天,戚善开始对诗酒感兴趣,半夜三更不睡觉,晚上院子又上了锁,她便不顾身份形象地钻了狗洞,跑到了魏洵的房间里,把熟睡的魏洵硬生生叫醒,然后拉了他跑到了屋顶上对月饮酒。
魏洵还记得那个晚上,戚善穿了一身单薄的白衣,笑嘻嘻地饮了一口又一口酒,开始发酒疯,在屋顶上指着月亮说:“这世间诸生皆苦,凡间来来往往,天上人只当看笑话。”
说着说着,她突然开始流泪:“阿洵,活着真难。”
魏洵记得她当时拿袖子粗鲁地擦脸,然后露出一双红通通的眼,怔怔地坐在屋顶上好久,只迷茫地看着天边一轮圆月。
也不知过了多久,魏洵才低低听她念了这句诗。
这诗算不得好,魏洵当然知道,可是午夜梦回,这些年来不知多少次想起那晚上她的脸、她的泪,竟然不知不觉把这诗烙在了脑海中,多年不能忘怀。
戚善完全不记得自己念过这句诗。
她脑海中回忆了半晌,还是不记得自己是何种情境下念出的这诗,索性放弃了。于是又继续看下一张字帖。
“己巳,麻柳,无音?”
戚善好奇:“阿洵,你写的这些词是什么意思?”
魏洵翻页的手一顿。
下一刻,他继续看书,平静回:“书上随便看的词,就拿来写了。”
戚善虽然有些奇怪,但也没多想,毕竟自她从小认识魏洵以来,他就经常干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这完全不算什么。
她说:“你这里有什么志怪小说吗?我想看。”
真是理直气壮。
魏洵恨不得让她彻底闭上嘴,他抬头瞪她:“第三列第六行,找你的书去!”
戚善看得书杂,当初魏洵搬进景秀宫整理书房的时候,她硬是要跑来插一脚,塞了很多自己爱看的书进来,其中不乏一些精灵志怪,都被魏洵整理在了一起。
戚善又走去书架前,果然找到了几本书籍,她随意翻了一本还没看过的出来,走过来坐到了魏洵对面,也看起了书。
她存在感太强,魏洵蹙眉:“你别和我待一块儿。”他说,“你去那边的椅子上坐去。”
“你这人好生霸道。”
戚善才不管他,舒舒服服地坐下来,还让外面的小太监去给她拿一些零食来,比魏洵这个主人还要怡然自得。
她笑:“多少人想要和我待一块儿我都不愿意,你别身在福中不知福。”
戚世子不仅长相是京中一绝,就连这厚脸皮的功夫,怕也是甩了京中其他人远远一大截。
魏洵无语地看了她半晌,终究还是放任她去了。
小太监很快把茶点都端了上来,戚善一边看书一边吃零食,别提有多美。
三月下午的阳光暖洋洋的,把人心底的困意都晒了出来。戚善没看一会儿书,就感到一阵困倦,她没有试图抵抗,反而把书往旁边一放,就枕着自己的胳膊,把手在了塌上的红木小桌上,开始呼呼大睡。
魏洵过了好一会儿,才察觉到房间里的寂静。
他挪开了面前的书,就看到了侧着头枕着胳膊睡得香甜的戚善。午后微醺,她嘴唇微张,睡得无知无觉,像个初生的婴儿,不设防备。
魏洵看着她,不自觉出了神。
她怎的睡得如此放心?难不成,她竟是真的信任他么?
魏洵的目光逐渐复杂。
窗外有打扫的小太监经过,虽然步履已经放轻,到底是弄出了声响。察觉到戚善微微皱起的眉,魏洵的目光冷冷扫过窗外的太监,眼底全无感情。
他无声张唇:“滚下去。”
那太监触及他冰冷的目光,不由吓得一愣。
下一刻,他赶忙退了出去。
直到离开那一处庭院,他才缓过神来,后知后觉地发现冷汗早已沾湿了后背。
这一觉戚善睡得极好。
等到她再次醒来,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晚霞布满天空,从窗边看去,这宫廷的四方天空也是余晖温暖的红色。
她睡得沉,这会儿刚醒来,意识还是有些不清楚,只呆呆地看着天空,就这么看了好一会儿。
戚善看晚霞,魏洵就看她。
两刻钟后,他才说:“皇后娘娘让我们去她殿里用晚膳。”
或许是还没清醒,这一刻,戚善竟然从魏洵的语气里听出了一些难得的温柔来。
她揉了揉眼睛,声音还有些沙哑:“那我们现在去吧,我正好有些饿了。”
两人到的时候,皇后早就让人摆满了整整一桌的佳肴。
戚善瞧清菜式后,不由露出了微笑:“还是娘娘最疼我,都是我爱吃的。”
皇后说:“我心中惦记着你,你倒好,进宫第一件事就是跑去阿洵那里,也不晓得来看看我。”
戚善笑:“这不是来了?娘娘不要误会我。”
戚善小时候长得圆圆胖胖,十分讨喜,她进宫的时候正是皇后丧子后心情最低沉的那段时日。戚善人如其名,善良又贴心,知道皇后心情不好,每次见她的时候都努力逗她开心。
她的这番心意,皇后岂能感受不到?她心中自然是十分安慰。投桃报李,在戚善待在东五所的那几年,她明里暗里都把戚善照顾得很好。
不得不说,戚善的出现从某一方面填补了皇后有些失落虚无的心灵。戚善感激她在宫中的照拂,她却更感谢戚善给她带来的心灵慰藉。
三人一起吃饭。
聊天更多的却是皇后和戚善,魏洵只在旁边偶尔应答。
在不知情的人眼里,只怕要以为皇后和戚善才是母子。
饭吃完后,又聊了一会儿,戚善就提出要走了。
她年纪略长后,便不能随便在宫中过夜了。
皇后有些不舍得,但宫规不可废,只能叮嘱:“阿善,别忘了多多进宫来看望我。”
戚善看到她鬓边已经隐约可见的白发,心中隐约有些酸涩,目光温和地看着她,微笑承诺:“一定。”
皇后于是露出了笑。
第17章 帝王侧
戚善到家的时候,天已经暗了。
料想祖父母和父母这时候已经休息了,她便歇了去道晚安的心思,直接回到了自己的院落里,结果推开门就看到了正坐在塌上出神的梁氏。
她连忙笑着快走几步,挨着梁氏坐了下来,亲亲热热地挽着梁氏的胳膊,清脆地喊:“母亲晚上好!”又问,“怎的今日这么迟还没休息?”
梁氏睨她一眼,轻哼一声,不说话。
戚善知道糊弄不过去了,只好老老实实地低头认错:“母亲,我错了。”
梁氏一向不喜欢她频繁进宫找魏洵。或者说,她是不喜欢戚善和任何男人接触得太近,从魏洵到杨瑞英,她一个都瞧不过眼。
梁氏默然无语。
屋中的其他人早已被徐妈妈带了下去,只留下了母女二人。昏黄的灯光下,梁氏静静地看着女儿秀美明丽的脸庞和黑白分明的双眼,心中叹气。
——阿善明明从未在自己的容貌上做过遮掩,为何那些人竟然一个个成了瞎子,只当她是翩翩少儿郎?
想到那句名满京都的“世间难寻戚家郎”,梁氏心中就是又好气又好笑。
当然更多的还是心酸。
好好的女儿家,何故会被自己这个当母亲的亲自推到这个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