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这份平静,在十点之后张程远的老婆刘秀来了之后就又打破了。
尤其是这个自己才刚流了孩子的女人苍白着脸听说自己的丈夫竟然涉嫌伙同其他人把家里的那个养子给卖了的时候。
“不,不可能吧……警察同志,那孩子半个月前还在我家的……我丈夫说,说把他送到乡下去了,他是我远方表姐家的儿子,我是亲眼看着他长大的,这怎么可能呢……”
“哎,刘秀同志,这事你得问问您爱人啊,您和他好歹都是读书人,还在学校教学生呢,怎么能眼看着他做出这种糊涂事呢?你们俩啊虽然是那个小孩的法定收养人,可这任何收取费用的转收养那都是违法的啊,这可不是七八十年代农村孩子随便更换收养人,国家还坐视不管的时候了!就是读过书,懂得法,所以他现在这行为我们可都好好追究……”
“……”
“尤其是啊,这首犯之一王自强那根本就是个社会盲流子,说是帮忙带那孩子其实也没给你们留个详细地址,现在啊这孩子一丢,他人又跑了,可没人知道他被送去哪儿了,别说是一般人,就是我们警察撒网下去估计一时半会儿都找不回来孩子了,你说说这该怎么办吧?”
这最后一句话石榴巷分局负责人也是说的无奈,可一朝知道真相的刘秀却是忽然凄厉地大哭起来,又抱着肚子就彻底晕了。
于是接下来又是一顿鸡飞狗跳,再到中午十二点,还一头雾水着的曹茂才金萍那边各自都得到电话赶到派出所来的时候。
一拎着还热乎的铁饭盒跑进来,心急如焚,连家里的事情都顾不上的金萍两口子就看着梁生一个人失魂落魄地埋头靠在派出所的门口,脚边还放着一堆属于孩子的旧文具,书包和衣服。
“阿生?阿生?”
“……”
“你中午吃饭没有?我们……我们都听警察同志说了,你千万别急,咱们一起想办法,那帮黑心肝的抓到没有啊……”
“……”
“老曹,你快看看他啊,他到底怎么了?”
“诶,好好好,阿生啊,你听见我们说话没有?你要不要紧啊?是我和你阿嫂啊……”
“……我,我没事。”
“……”
“老关,阿嫂,我弟弟丢了……”
“……”
“他们把他卖了,快一个月了我都不知道……我就……顾着挣钱,自私自利,只想着我自己……他挨打,被送人,可我什么都不知道……”
光是听梁生亲口说出这些话时,和丈夫一起蹲在派出所门口扶着梁生的金萍都快哭了。
明明早上家里才多了桩天大的好事,怎么转头他们本应该好好感谢的梁生这边就出这么大的事呢。
她怎么也想不明白,是什么样的人家才会把一个那么小的孩子给卖了啊,八百块钱一条命那都是多恨的心啊,他们怎么就做得出来啊。
可眼下这人海茫茫,全国各地谁知道那孩子究竟被卖哪儿了啊,要是梁生的弟弟真的再也找不回来了,那又该,那又该……怎么办啊?
这般想着,善良的曹茂才和金萍这心都快碎了。
他们不知道该如何劝眼前这苦命的年轻人如何振作,仿佛此刻多说一句都是在往他受伤的心口狠狠地捅刀子。
而偏就在这时,这夫妻俩却忽然眼看着两滴眼泪落在那放在梁生脚边的铁饭盒上。
许久,长久沉默着没出声,额头上那道疤也显露出来的年轻人才狼狈地颤抖着抬起头来,又拿手抹了抹自己通红的眼眶才咬着牙一字一句开口道,
“……我得去……把他找回来,他在等着我,别说是河苏河西,无论什么地方,我都得去把他找回来,我,我一定得把他找回来,我答应了他……我一定要说到做到……”
第19章 十九
梁生一心要去把那被送人了的孩子找回来的事可把金萍夫妻俩给急坏了。
一方面那河西离本市实在是不近,隔着大半个赣南和长江,在2002初就是坐绿皮火车,再来回转几趟长途客车都得至少三四个晚上才能到。
尤其听说那边地头并不太平,做小买卖的过年回家都说有些人排斥外地的很,加上鱼龙混杂的,地方警察都难管,所以这两年在外头的名声总不是太好。
另一方面,这要去当地找孩子肯定得找关系和花钱吧,那这车票,路费,饭费,住招待所的钱一笔笔花起来都是根本没有底的。
可现在派出所那边还没抓到那首犯之一王自强,暂时拘留着接受警察批评教育的张程远和董芬又是一问三不知的。
这一没详细地址二没个线人帮忙的,仅凭一个穷得叮当响,连身份证和户口都是刚拿到手的梁生自己,那是谁也不敢相信他能把那个小孩给真的找回来。
关于这些,梁生自己心里显然也清楚,对于这夫妻俩的各方面顾虑和担忧他也明白。
可他这回仿佛就是铁了心,即便回去后,被曹茂才和金萍两口子拉扯着苦口婆心地劝了一晚上。
第二天,他还是闷声不吭一个人收拾了行装,留了个说明自己具体去向的条子,随后就先去了趟派出所开了个证明,又去找了趟刘秀。
他没准备去找刘秀麻烦,当然了,也不想大张旗鼓的,弄得金萍夫妻俩帮忙承担来往昂贵的吃钱饭和路费。
他只是觉得无论如何得去亲口对这个女人说两句话,给某些他在意了两辈子的事留个交代,也画个句号。
而大清早脸色苍白地给他开了门的刘秀眼瞧着这背着一个破行李袋,手里还用塑料网装了饭盆,罐头,饼干和四五个大苹果的年轻人奇怪地蹲在自家门口,也是有点措手不及。
随之这家里出了事,肚子里刚流了孩子的可怜女人就眼睁睁地见他从口袋里掏了一百多块散钱放在地上,又低着头说了这么一番话。
“那天厨房窗户下面的东西是我买的,可花的不是我的钱,这些都还给你。”
“……”
“鸭子和牛奶都早点吃了吧,对刚出月子的身体好。”
“……”
“你们丢在后门口的那些垃圾我都捡回去了,谢谢你曾经照顾了梁声五个月,这次之后,你身上就什么麻烦都没有,我走了。”
“……”
“还有,我可能一直忘了告诉你一句话了,从小到大,我都觉得你穿荷叶裙最漂亮,比电视机里的女明星还漂亮有气质,所以你以前怎么样,我都不爱生你的气,还想像个堂堂正正的男人一样保护你,因为你好漂亮,是个男人都该对你好的,是张程远那样的男人根本配不上你。”
这话说完,一直低头看不清楚表情的梁生就拎上自己的破饭盆,行李和干粮抬脚离开了。
他从头到尾都没有自我介绍,但他知道,女人心里该明白他的意思,也该明白他的来意。
满脸泪痕,忽然瞪大眼睛的刘秀见状也像是被吓到一样急忙伸手想追上来,但刚迈开步好像又莫名地退缩了。
而仿佛预料到什么的梁生心里好像也没什么波动,就这么脚步顿了最后一下,然后走了。
他走的飞快,心中好像再没有任何关于石榴巷16号的这样那样回忆了。
就像是生吞了颗武侠小说里总提的断爱绝情丹。
这次终于彻彻底底把童年时期最后的那点伤心,愤怒,埋怨给丢在脑后,再也不会恋旧地回头偶尔惦记着看看了。
2002年7月12日,早上七八点天刚亮。
瞒着所有人,独自前往河西寻找孩子的梁生带着自己的行李,拿着本地派出所提供的线索和证明打了去赣南当天的火车票。
票是当天下午一点的,他随身的旧行李袋子则装着一条体校裤,一个手电筒,三双袜子,十七八罐‘茂金’牌马头鱼罐头,一桶子万年青饼干,四五个苹果,还有买火车票剩下来的一百三十六块七毛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