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的力气小,拧不过仆妇们的粗胳膊,挣扎了两下,摆脱不开,便只能作罢。
只不过,他手上的一个小木偶倏然掉到地上。
小木偶看起来很旧也很脏,但是,少康显然很珍视它,想去将小木偶捡起来。
然而,一名仆妇直接拧了他的胳膊一把,将小木偶踢得远远的,“你还真当自己是皇孙了?别做梦了,你还不知道是哪来的野种。要不然,太子殿下为何要发落了你娘?”
“我不是野种,我不是……”孩子当即哇哇大哭起来,一双大眼睛哭得红红的。
小木偶滚到容茶的脚边,容茶弯腰将它拾起,掸尽上面的灰尘,发现是仿着少康模样所做的木偶。
她悄然朝他们走过去,站在了少康面前,将小木偶给他递过去。
仆妇见了她,立时没了方才的气焰,讷讷地退到一侧,低头提了声,“太子妃,这个孩子来路不明,你还是少接触为好……”
“你们都下去吧,本宫心里有分寸。”容茶不理会她们的想法,又伸出手,对少康说:“走,把眼泪擦干,我带你去赏花。”
少康将小木偶当宝贝似的,放到怀里,再抬起一双大眼睛,眼眸刚被泪水洗涤过,甚为明亮。
一张肉呼呼的脸,也是软白可爱。
想来,等他将来长大了,应当也是位风度翩翩的少年。
少康犹豫了许久,慢慢地抬起了自己的小手。
容茶拉住少康的小手,往花苑而去,一路上,也没再同他说起不愉快的事。
而孩子耷拉下脑袋,抽抽搭搭道:“他们都说,我娘不见了,他们还说,我是野种。我真的是野种吗?”
几乎是一夜之间,那位传说中,享尽太子宠爱的章昭训便没了踪影,如同从人间蒸发。东宫的人都心知肚明,章昭训或是犯了事,被太子秘密处死了。而章昭训留下的孩子,也很可能不是太子的子嗣,因而,被太子命人看押起来。
既然如此,这孩子被处置也是早晚的事。从前那些对少康毕恭毕敬的人,全都一改态度,用嘲讽的态度看他。
从一个孩子来说,显然接受不了如此巨大的心理落差。
少康低下头,依依不舍地看着怀里的木偶,眼眶里滚落几颗清泪。
这个小木偶是他今年过生日时,章昭训送给他的,算是唯一的念想了……
容茶蹙了一双蛾眉,面色不佳。
她心想,太子可能是觉察到章昭训是大皇子的人。现在,大皇子远走风阳关,太子便能将剑指向章昭训这个细作,让人暗地里处死章昭训。前后时间,貌似还不到一天。
思及此,她未免有些胆寒。
章昭训曾是太子最爱的宠妾,到头来,没了利用价值时,也能被太子毫不犹豫地踹开。
而她呢……
若是将来,东晋与西晋两国处于对立状态,太子处置她这个碍眼的太子妃时,大概也是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吧。
就算她自己不从城墙上跳下,她估计也会在某个夜里,像章昭训一样,在这个世界里,默默地消失。
想到将来的画面,容茶的眸里涌起波动,迟迟未有言语。可空气里,却仿佛充满了细碎的渣子。她每呼吸一口,都像是吸入渣子,心肺隐隐作疼。
少康见状,仰起头,不明所以地喊了声,“太子妃……”
“我没事。”容茶调整了心绪,对她强颜笑道:“谁说你是野种。我们少康才不是。虽然你娘不知道去了哪里的话,我也是你母妃啊。你没事的话,可以到我殿里玩。”
少康讶然,实在没有想到容茶居然还愿意接纳她,一行泪又是夺眶而出,“太……母妃,你说的是真的吗?”
容茶将一条干净的绣拿出来,交给他的小手上,嫣然笑道:“当然是真的,我以前不就提醒过你吗?男子汉大丈夫,就要少流点眼泪。你可不能再哭了哦。”
她和这个孩子同病相怜,虽然护不了多久,但能护一时就护一时吧。等过一会,她就让人去同太子说明,她想让少康像以前那样活着。
东宫的日子又闷又压抑,有个小朋友跟她玩也有趣。
“我……我当然不会哭了。”少康破涕为笑,激动地拿起帕子来,胡乱擦了一通,将鼻涕眼泪抹的满脸都是。
容茶看不下去了,拿回帕子,亲自帮他擦了泪。
等眼泪都被她擦干净了,她才带他一起去赏花。
“母妃也不要难过哦。”小皇孙笑嘻嘻的,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
花苑里的花木,琳琅满目。小皇孙进去后,眼睛都几乎要看花了。
他的小胖手揉了下眼睛,见土壤上掉了一株粉色的花,便拾起来,拍掉花瓣上的灰尘,送给容茶。
*
养心殿内,皇帝与尉迟璟对望而坐。
两人手里各捻了黑白棋子,似是在专注地对弈。
皇帝将尉迟璟留了一整夜,下了一整晚的棋。
待天蒙蒙亮时,皇帝望了眼天色,仍是意犹未尽,“数日不曾对弈,璟儿的棋艺又长进不少。天都亮了,朕都没能赢你几回。”
尉迟璟敛眉,谦逊道:“父皇过奖,这一晚,是父皇特意让了儿臣几步棋。”
皇帝又望了眼窗外,眸色黢黑,感慨道:“这个时辰,琏儿应该踏上前往风阳关的路了。”
尉迟璟的眼皮未抬一下,只盯着面前的玲珑棋盘,“父皇想要为大哥送行吗?”
皇帝摇头,“那是他咎由自取,朕不会去给他送行的。”
“璟儿,你会怪朕吗?”倏而,皇帝的目光落到尉迟璟脸上,迟疑道:“朕和你皇祖母一样,年纪大了,不想再徒添杀戮。琏儿和你是亲兄弟,朕想着,让他去风阳关受十年的罪,他也算是得到教训了。”
尉迟璟的笑容依然清雅,“儿臣当然不会责怪父皇。”
“还是你明事理。”皇帝从棋钵里挑了颗白子,稳稳地放到棋盘上。
对弈到一半时,皇帝又道:“西晋不日就要向西宁宣战,派出大军,讨伐西宁。朕本意任命秦将军为主帅,但秦将军在制定一些战略时,与朕相左。朕有些不大放心,想将此重任交于他人,你认为任命谁当主帅合适?”
尉迟璟微抬眼皮,分析道:“儿臣以为,可以派年将府前往西宁战场。年将军先前同西宁交战过几回,对西宁大军的作战特点比较有了解。”
皇帝的眸色一深,继续问:“那监军人选,你认为由谁担任合适?讨伐西宁不是小事,攻克西宁时,势必要借道东晋。东晋那边,表面上待我们和和气气的,但背地里,是如何想的,我们也没个准数。朕思来想去,也不知道由谁监军,才能放心。”
尉迟璟思忖片刻,即是道:“若是父皇信得过儿臣,儿臣愿意亲去监军,保证西晋大军能顺利借向东晋借道。”
皇帝朗然笑道:“你有这份心,朕深感宽慰。解决了西宁之后,东晋的存在就没有意义。至于太子妃范氏,你打算如何处置?”
捻黑棋的手指在半空中,停顿片刻,尉迟璟复又从容地将黑棋放下,温声道:“这是儿臣的私事,儿臣自会妥善处理。”
皇帝长叹一声:“朕只是提醒你,西晋与东晋之间,迟早会再次交恶,希望你不要被儿女私情牵绊住。”
“儿臣明白。”尉迟璟轻颔首,风眸中,神色不明。
落下最后一步棋后,皇帝也没再留尉迟璟,而是让尉迟璟退下,准备今天的早朝。
尉迟璟退下后,皇帝垂眸,俯视落满黑白棋子的棋盘,看得有些出神。
皇帝的贴身内侍走过来,看到堪称完美的一局棋,颇为感慨:“如今的太子殿下,在各方面都当真是睥睨所有人。”
皇帝干裂的嘴唇翕动,语声里略是含了些怅惘,“是啊,较之当年的允儿,璟儿确实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内侍听到二皇子的名字,心头一凛,倒抽了几口凉气。
当年的二皇子尉迟允,可谓是惊才绝艳,凡事面面俱到,优秀到连帝王都要心生忌惮。
“好端端的,陛下怎么又想起二殿下来?”
自打二皇子死后,皇帝有一段时间,夜夜做噩梦,见到太子殿下时,也很是心虚。从此,皇帝再也不愿提起二皇子。
“朕年纪大了,总是容易惦念起从前犯的小错。”皇帝的眼里,多了些无奈和愁色,“处置琏儿时,朕有想过,那些事或许真是他做的,想过赐死他,可朕后来又觉得,还是要相信琏儿是无辜的。朕不想再添罪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