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迟越批了一会儿奏章,总不免走神,看到琼州进贡沈水香,沈氏的脸又浮现在脑海中;鼻端似乎还萦绕着一缕淡淡的幽香。
好不容易将她的笑颜从脑海中摒除,又看到“边关不宁,十有一年”。
他放下奏章,想起张皇后的话,心道四十无子方能纳妾便很了不起么?
非是他喜欢三宫六院,上辈子他从不沉湎声色,后宫总共也没有多少人,在历朝历代的君主中已属罕见。
他是人君,自不能与臣子一概而论。
莫非沈氏在意的是这个?尉迟越思忖,大抵世间女子都是爱喝醋的,沈氏对自己一往情深,心里自然也暗暗醋着,只是深明大义,端庄识大体,这才未曾流露分毫,若是这一世……
尉迟越回过神来,哪里还有这一世,此女业已琵琶别抱,与他分道扬镳,再无瓜葛了。
想到此处,他便觉如鲠在喉。
罢了,多想无益。
尉迟越捏了捏额角,继续埋头案牍,可沈氏就像在他脑海中安了营扎了寨,只等他稍一松懈,她便乘隙来攻城略地。
尉迟越批了一会儿奏章,只觉心神不宁,不堪其扰,只得撂下笔站起身,走出书房,沿着回廊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走到长寿院后头的园子里。
时值仲夏,转眼就是端阳,海池中芙蕖拱璧,花色白里透红,犹如少女含春的粉面。
池子上有一座水榭,四周施设了纱幔,尉迟越心不在焉地走过去,刚在水榭中坐下,便想起当年沈氏常在此地读书消夏。
他立即站起身,步出园子。
可这东宫后院是他们当年婚后所居,哪里没有沈氏的影子?
尉迟越只得去了前院,至少她从不踏足此地。
他闷闷地坐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一件事,把来遇喜叫到跟前:“你可记得我幼时常带在身边的那柄小胡刀?”
来遇喜皱着眉一脸困惑。
尉迟越一边回忆一边道:“六寸来长,玳瑁刀柄,金刀鞘,上面还嵌着红宝石和玉虫子……”
来遇喜这才记起来:“可是圣人所赠的西域贡物?”
尉迟越点点头:“不知现今何在?”
来遇喜努力回忆了一番,躬身道;“奴年老糊涂,一时还真说不上来,但宫中物事皆有造册,请殿下容奴去查一查。”
尉迟越端起茶杯,将整杯酽茶一饮而尽,苦得皱了皱眉:“你现在去查,孤在这里等着。”
来遇喜哪里还敢耽搁,忙一路小跑着,支使小黄门们去翻各个库里的册子。
东宫的库藏不知凡几,这刀又是多年前的旧物,找起来谈何容易。
来遇喜使出浑身解数,满东宫的宫人、内侍齐心协力翻箱倒柜,找出那柄刀也费了一个多时辰。
尉迟越打开沉香木盒子,曾经日日摩挲的爱物躺在宝蓝织锦上,时隔多年,刀鞘上的宝石真珠依旧熠熠生辉。
他伸手摸了摸刀鞘上錾刻的葡萄纹,指尖传来熟悉的感觉。
这似乎是他唯一一次赠送东西给沈氏。
上辈子每逢节日,他都会循着宫中的成例赏赐些东西,有时是锦缎,有时是器玩,但唯有这把小胡刀不是赏不是赐,是赠与她的。
却连这把小金刀也没送出去。
尉迟越沉默有时,收回手,阖上盖子,对常遇喜道:“收起来吧。”
来遇喜应了声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太子殿下不知怎么了,劳师动众地将孩提时的玩物找出来,他还以为有什么要紧用处,谁知只看了一眼,摸了两下,便又叫他收起来。
不觉五日过去,东宫风平浪静。
贾七贾八见事情败露,这几日心里七上八下,生怕太子殿下问责,特地编排好一套说辞。
兄弟俩对了七八十遍,确保万无一失,谁知太子殿下闷声回了东宫,批了一下午奏章,第二日照常在弘教殿与群臣议政,与往日并无不同,好似已将沈七娘抛诸脑后。
兄弟俩战战兢兢地等了数日,见太子非但没有发落他们的意思,连问都没问一声,心里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
这一日夜里,又是两人在太子房门外当值守夜。
贾八故态复萌,恢复了往日那傻不愣登的模样:“殿下不愧是伟丈夫,拿得起放得下。”
贾七心思比弟弟细得多,仍有些心有余悸:“常言道,大丈夫何患无妻,想嫁殿下的小娘子能从延平门排到延兴门。殿下什么身份,岂会为了个女子黯然神伤?”
贾八不能赞同:“那沈小娘子生得貌美无匹,比何九娘还美上好几分,怕也不是随随便便能寻个差不多的出来……”
贾七噎了一下,推了弟弟的脑门一把:“你是不是傻?就不能多娶几个?几个不行,那就娶上十个百个,三千佳丽听说过么?三千个加起来还打不过一个?”
“这怎么比……”贾八捂着脑袋嘟囔了一声,又纳闷道:“上回殿下见那沈小娘子与宁十一郎私会,回来好几日没睡个整觉,那些黄门都折腾得够呛,这回倒是没见他如此。”
贾七瞪了弟弟一眼:“少胡说,殿下那是勤于政事,夙兴夜寐,岂是为了女子,莫要毁谤殿下清誉。宁尚书是朝中大员,咱们堂堂太子殿下,怎么能跟人抢媳妇呢?这把脸面往哪儿搁?”
刚说到此处,便听门帘“哗啦”一声响,眼圈乌青的太子殿下站在他们面前:“替我备马。”
贾七看了眼天色,是夜无星五月,宫灯照不到之处漆黑一片,不禁小心翼翼地问:“不知殿下何往?”
尉迟越淡淡道:“孤要去一趟紫云观。”
华清宫紫云观在蓝田,是皇帝修行的所在。
贾七和贾八料想太子必定有要事向当今请示,不敢有片刻耽搁,忙命下属急去备车马。
不一时,一切安排停当,尉迟越上了马,勒住缰绳,回头扫了贾七和贾八一眼:“你们隐瞒太子妃之事,罪无可赦。”
贾七吓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贾八还想按着串好的供词申辩,被贾七一把捂住嘴拽得跪倒在地。
贾七匍匐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出一声:“属下知罪,请殿下责罚。”他一听“太子妃”三个字就知不妙,沈七娘不足为惧,可太子妃就兹事体大了。
贾八既惊惧又纳闷,不是说大丈夫何患无妻么,不是说不会抢人媳妇么?他悲愤地乜了兄长一眼,枉我这么相信你!
尉迟越默不作声地看了他们一会儿,这才发落道:“罚俸一年,自去领四十笞杖,往后半年宫中所有马厩厕房都由你们清扫。”
顿了顿又道:“妄议太子妃,罪加一等,再加四十杖。”
两人心里凉了半截,八十杖下去,还不知有没有命去扫茅厕。
太子殿下一向御下宽和,东宫近侍又都是贵家子弟充任,贾氏兄弟便是长乐长公主的庶孙,两人受过最重的惩罚便是扫马厩,哪里想到这次的事竟触了太子殿下的逆鳞。
两人心里叫苦不迭,但都不敢告饶。
尉迟越接着道:”孤有差事着你们去办,若是办得好,便留四十笞杖记着,以观后效。”
两人柳暗花明又一村,如蒙大赦,忙谢恩不迭:“殿下有命,仆等便是粉身碎骨也要办好。”
尉迟越睨了他们一眼:“不必粉身碎骨。只需替孤往外传个消息。”
如此这般吩咐完毕,尉迟越轻轻一夹马腹,策马而去。
沈宜秋是他的正妻,是他天经地义的太子妃,凭什么拱手让人?
第17章 卜卦
骊山华清宫位于长安城东的昭应县,去城六十余里。
尉迟越轻骑简从,只带了十余名侍卫,星夜启程,从京城东面北端第一门通化门出,一路快马加鞭,在第二日晌午抵达骊山北麓。
山间云雾弥漫,一行人从西边的望京门入华清宫宫城,沿途街衢洞达,百官廨舍和王公邸宅鳞次栉比,虽名为离宫,却俨然是座城池。
先时太子年幼,尚不能监国理政,皇帝便将整个朝廷一起搬到这骊山脚下,从十月一直住到来年春月。
那时候百官羽卫,商贾繁会,如今太子监国,皇帝当起了甩手掌柜,这车马阗咽、烟云相连的盛况便看不见了。
骄阳下的宫城,侈丽奢靡已极,却又冷清寂寥。
尉迟越看在眼里,煞是肉痛,一言不发地骑马穿过宫城,向山上宫殿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