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有所思(99)
时而温暖和煦,时而冶艳炽热,时而冷清苍白。
说起来长,其实不过一瞬,一笑过后,甄珠很快便又低下头,重新握紧画笔,沙沙声再度在殿中响起。
因为在更靠里的位置,妆台却是阳光照耀不到的地方。
阴影里,太后看着几步之隔,却浑身沐浴在阳光中的女子,目光微微闪烁。
这种时候,还能享受阳光,对着阳光笑出来么?
她垂下了眼眸。
——
一直到了巳时末,将近午时时,甄珠才终于停下画笔,长舒一口气。
其间,太后吃了宫女送进来的简单早点,甄珠却是水米未进,甚至除了抬头看窗外那一眼,目光便再没有离开画纸和太后,所以,才能用这远超平日的速度,完成了画稿。
甄珠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眼。
“画好了?”
一道清冷低哑的声音响起,甄珠一愣,抬头便见太后正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己。
她看了眼画稿,迟疑了下,答道:“还差一些收尾。”
太后点点头。
“那便快些,耽误这半晌时间,堆积的政务又多了。”
甄珠点头,忙将画稿上细节处做最后的处理。
然而或许是觉得甄珠接下来的工作已经不那么重要,太后忽然有了兴致,不断地开口与甄珠说话。
“甄画师于丹青一道浸淫许久了吧?可是自小学画?”
“……嗯,六岁便开始学了。”
“那是很久了——之后便一直画么?”
“嗯,画画这种事,一日不练就会手生的。”
“可一般闺阁女子,便是擅丹青,也不会将画作卖予商家,还以此成名吧?”
甄珠猛然抬头。
太后仍然面带微笑地看着她。
似乎说出的话全无任何不妥般。
甄珠低头。
“生计所迫,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太后赞同似地点点头:“寡妇的日子的确不好过。”
甄珠一噎。
寡妇这身份,自然是计太师给她安上的,对外都是这样说,毕竟不管怎样,这名头也比从良的妓子好听多了。
所以她也没反驳,只是略微敷衍地“嗯”了声。
太后却似乎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
“说起来,寡妇的日子不好过,不止是钱财上不充裕吧。甄画师怎么未想过改嫁么,以你这般品貌,想要再嫁个如意郎君,也不是难事吧?我怎么听说甄画师守寡数年从未改嫁过呢?是对亡夫情深,立志为亡夫首节么?若是如此——”
她忽然笑出了声。
“如此,甄画师也算是烈妇了,本宫便赐你贞节牌坊一座如何?”
殿内一时落针可闻。
甄珠被“贞节牌坊”震了一下,半晌没回过神,回过神抬头看太后。
便见她笑吟吟地,仿佛真心诚意要赐她牌坊一样。
想想贞节牌坊四个字,甄珠只觉得浑身的鸡皮疙瘩都冒出来了。
忙不迭地挥手:“不不,谢谢太后美意,只是民妇实在当不起如此奖赏。”
太后忽然“扑哧”笑了。
“瞧你这样子,怎么叫本宫觉得,这贞节牌坊不是奖赏,倒像是祸害似的?”
甄珠不敢答话了。
这话怎么答?怎么答都是错。
只能不停说“当不起”。
好在,太后很快摆摆手,揭过了“贞节牌坊”的话题。
只是却依旧对她怎么不改嫁的事好奇。
“既然如此,甄画师为何不改嫁呢?若改嫁,也不必辛辛苦苦画画,不必抛头露面地将画作卖予商家,更何况,人都说寡妇门前是非多,家里每个男人撑着,甄画师不觉得多有不便?”
不提贞节牌坊,甄珠顿时正常许多,起码能够正常回答了。
“回太后,民妇喜欢画画,做喜欢做的事算不得辛苦,至于抛头露面——虽然以闺阁画作牟利似乎不合大家闺范,然而民妇出身民间,民间妇人为生计抛头露面也是常事,能以一技之长谋生,民妇其实深感庆幸,况且相比百工商贩,画画毕竟轻松许多。”
“至于没有男人……麻烦是有一些,但有家仆护卫,日子也并不算艰难,而且——”
甄珠顿了顿,终究还是大着胆子说出。
“民妇倒觉得,一个人过日子——其实也不错。”
她说完这句话,便久久不闻太后回应。
再开开口,却先是低低地一声短笑。
然后,那双因为下垂而显得威严的杏核眼便定定地看向她,涂了大红口脂的唇微张。
“一个人的话,甄画师不觉得寂寞么?尤其,是在夜里?”
甄珠陡然张大了口。
“甄画师不必否认,若是不寂寞……又怎么会画春宫图呢?是不是甄画师,或者说——风月庵主人?”
“啪嗒!”
是笔落在地上的声音。
仿佛没听见那声音,也没看到甄珠脸上的震惊,太后微笑着,缓缓起身,朝她走过来。
一步一步,直到走到她跟前,站在画架前,目光看向画纸。
甄珠陡然身子发紧,落下的笔也顾不得捡,目光不由也看向画纸。
画纸之上,一幅美人图栩栩如生。
美人年约三十,斜倚妆台,青丝如瀑,身子被艳丽的银红袍子裹着,那袍子并不贴身,更不暴露,偏偏腰身纤细,衣衫成褶,只此一处,便显出女子的玲珑妩媚。
而那张美人脸,亦是如此恰到好处的妩媚。
柳眉黛青,红唇炽艳,大大的杏核眼微张,更惹眼的,是脸颊上那若有若无的绯红,和唇角微微的笑意。
乍看仿佛美人娇慵,一枝海棠睡未足,细一看,却分明是风流妩媚,恰如春至人间花弄色,花心滴露牡丹开。
这份风流不张扬,不刻意,不似春宫图上女子那般直白粗暴,却更加幽微细腻,细品后方得其味。
最后,则是点睛的双眼。
画纸上,美人一双大大的杏核眼,微微有些下垂,这使得她少了几分活泼,却多了几分沉稳,然这沉稳却并不死板,因眼梢处藏着机锋,一点似睡觉压着的红痕,便叫这沉稳多了丝风流意味。
而美人眼瞳中,黑瞳占据了全部的眸子,眸中赫然无光。
太后看向那眸子。
甄珠弯腰捡起笔,向调色盘里轻轻蘸了一下。
笔尖分别在两只眸子里轻点两下,仿佛蜻蜓点水,又像飞鸿踏雪,甄珠的手拿开,那被遮住的两只眸子便露了出来。
原本无光的眸子忽然被点上两点亮光。
在瞳孔稍稍偏上的位置,轻轻的两点,却亮若繁星,叫这画上的美人陡然鲜活起来。
她斜倚妆台,嘴角轻勾,脸颊微红,然而最惹眼的,还是那双灿亮的眸子。
坦坦荡荡地望着你,没有害羞,没有窘迫,没有婉约,没有端庄……就是那样直白坦荡的一双眸子,没有任何多余的矫饰。
太后伸出手,弯下身,轻轻地抚摸那双眼眸,用近乎痴迷的神情。
许久,她才直起身。
“怎么办,甄画师,本宫突然有些不舍得了。”
第75章 成囚
甄珠眼睑微垂,并没有因为太后的话而放松一分一毫。
而太后说完那句话后,亦是再度陷入长久的沉默,只是目光在甄珠与画之间来回不断地切换着。
甄珠握紧了拳,目光并不看向太后,只看向那幅自己刚刚完成的作品。
栩栩如生的美人图,固然风流妩媚,但却绝不适合作为一国太后的画像。
哪怕她已经尽量用隐晦的笔触来展现那份妩媚风情,使得它并不像春宫图上的女子那样,一眼就能看出正在沉沦欲海的模样,然而,再怎么隐晦,她终究还是画出来了。
画出了太后真正渴望她画出来,然而却又绝不能袒露人前的,太后的另一面。
她叹了口气,微微闭上眼。
果然啊,早该想到,被太后征召就不会有好事,毕竟她是以画春宫图闻名的,而一个寡居的太后,不远千里地召她一个春宫画师画像,又怎么会怀着光明正大的心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