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有所思(52)
然而那半边肿着的脸,以及流着血的唇角,却叫人怎么都感受不到他身上有一丝的快乐。
——
方宅请的大夫很快便到了。
把过脉看过相,大夫松口气:“无妨,只是情绪过激,刺激太重,一时闭了窍,这才昏了过去,扎两针,再喝些镇定安神的药便无妨了。”说罢便令学徒准备银针等物。
又扭头看向方朝清:“比起这个——恕老朽直言,方老爷,令夫人身子原来的问题才是最糟糕的。”
“本来就有胎里带来的病,一年年地损耗着身子,偏又吃不下东西,进不得补……”大夫一脸无奈,摇了摇头,看着方朝清,有些不忍心地道,“再这么下去,要不了多久,夫人恐怕……”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
然而不必说下去方朝清也懂。
他紧紧咬着唇,几乎将它咬破。
扎过针不久,崔珍娘便醒过来了。
大夫又看了看她情形,开了些镇定安神的药,又从随身的药箱里捡了药材,交给方家下人,便摇着头告辞了。
方朝清坐在床边,一动不动地守着崔珍娘。
药熬好了,他端着碗,用瓷勺小心地搅着,吹去热气,用手贴着碗壁试过,温度正好时,才一口一口地喂给崔珍娘。
药太苦,崔珍娘的脸皱成一团。
他便将一旁备好的蜜饯塞进她嘴里。
“多少吃一些,压压嘴里的苦。”他轻声劝着。
崔珍娘梗着脖子将蜜饯咽了,模样与吃药并没什么不同,但眼里却泛出柔情与感动来。
“清郎……”她眼角含泪,凝噎地喊着他,没有半分反抗,乖乖地一勺勺地吃着那苦苦的药汁,和虽甜却因为厌食而更难以下咽的蜜饯。
方朝清朝她笑笑:“好好吃药,待会儿再用些粥,然后便睡觉,明日一早起来就都好了。”
半点没提方才在门前发生的不堪。
崔珍娘点头,泪水落入药碗,又混着药汁,飞溅着溅到方朝清干净白皙的手背上,留下一个个褐色的小点。
方朝清手腕微顿。
旋即便又舀起一勺药汁,小心地送入崔珍娘口中。
终于吃完药,方朝清又陪着她坐了一会儿,直到看到她脸上露出笑容,才起身回自己的房间。
刚起身,崔珍娘忽又拉住他的衣角:“清郎……”
她声音哀婉地叫他。
方朝清顿住动作:“怎么了,珍娘?”
崔珍娘神色凄楚:“今晚……留下陪我好不好。”
方朝清一愣,旋即温柔笑道:“当然可以。”
——
丫鬟又去抱了一床棉被,铺在崔珍娘重金陪嫁的千工拔步床上。
这床是当初崔珍娘母亲还未去世时便给她备下的嫁妆,用的是百年的老沉檀木,有定心安神之效,平日做个摆件儿便能轻易卖上几十两,更何况那么大一整块儿木头,全剖了做床,只木材这一项,便价值上千两。
更不用提上面的装饰和雕工,这一个床,便抵得上一个小富之家的全部家资。
便是富贵如相府这样的人家,也少有陪嫁这么大方的。
丫鬟把被子抱来,方朝清接过来:“我自己来吧。”
他瞄了一眼,见崔珍娘睡在外面,他便将被子整整齐齐地铺在床的里侧,距离崔珍娘的被褥有半条手臂的距离。
床太大,这样的距离不算近,却也不远。
待丫鬟退出去,方朝清吹熄了灯,上了床,将被子拉直胸前腋下的位置,双手在胸前合拢,正要闭眼,忽又扭头对崔珍娘道:“珍娘,睡吧。”
说罢,他便闭上眼睛,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照出他模糊却又轮廓分明的侧影,从侧面看,每一道线条都像是天工之笔。
崔珍娘痴痴地看着他。
忽然轻声道:“清郎,你——恨我么?”
方朝清张开眼睛。
第39章 一夜
“清郎,你——恨我么?”
崔珍娘的声音并不好听,粗重沙哑,像粗糙的衣物与地面摩擦,即便放低了声音,在这寂静的夜里,听在耳里也叫人格外不舒服。
但方朝清已经习惯了。
再不好听的声音,再难以卒睹的容颜,日日听日日见,初时的惊诧不适便都渐渐消磨了,更何况当这人是你仅剩的、唯一的亲人时,便是再难听,再难看,也不会有人嫌弃。
方朝清自然也不会嫌弃。
他转过头,看着她在阴影里的脸,失笑:“恨你?我为什么要恨你?珍娘,别把那混账的话放在心上。”
崔珍娘沉默着,依旧定定地看着月光下他柔和完美的轮廓。
直到方朝清又快涌起睡意,她才突然又低低地道:“清郎,你应该恨我的……”
“方朝元有句话说得对,”她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微弱,听上去就像是用鼻息发声一般,“我……生不了孩子。”
方朝清一愣。
“我无法为方家延续香火,无法为你生下一儿半女,到你老了,也无法享受天伦之乐……”
“你该恨我的……”
“我……是罪人。”
“清郎,你……纳妾吧……”
阴影里,她卑微地垂下头,像一只淋了大雨的鹌鹑,瑟瑟发抖地将脑袋埋进同样潮湿的羽毛里,妄图以此汲取一丝温暖。
方朝清叹息。
“珍娘。”他轻声唤道,“不是早说过么?”
“有没有孩子不重要,方家那么多子孙,也用不着靠我来为方家延续香火。便是怕老来无依,也可以去善堂抱养,原先不是说等你身子好些了,有精力了,便去抱养一个么?”
他脸上露出微笑,“你若精力充足,再多养几个也无妨。孩子多些,也热闹些。”
又皱起眉:“纳妾的事更不要提,好好的一个家,平白多出一个人,不知要生出多少事端。更何况你性子弱,身子更弱,若是走了眼,纳了个心大的,说不定便怎么欺负你了。”
更何况,那些能够委身为妾的女子里,并没有能让他心动的。
而让他心动的……
他苦笑着轻轻摇头。
她那样一个人,怎么可能愿意当人妾室?
真是奇怪啊。
明明知道她出身不堪,明明知道她跟那铁匠不清不楚,但是,却从不会像市井传言那样,将她看做一个淫荡无耻毫无底线的女人。不需要开口询问,他便直觉地认定,她宁愿与单身男子不清不楚,也不会愿意卑微地将自己放在等同货物的“妾”的位置,与别的女人共侍一夫。
甚至觉得,哪怕是如今的他还是十年前的他,出身高贵,少年风流,意气风发……哪怕那时候的他,若开口让她做妾,她也不会肯的。
这种话,若是说出去,恐怕都会被人笑吧。
一个窑子出身,从良后还勾搭男人的女人,会拒绝这样的机会?
但他就是相信她会。
这并非莫名其妙的笃信,而是因为他感觉得到,她与他有着一样的骄傲。
哪怕被踩进泥里,哪怕是跌落谷底,哪怕身处困境朝不保夕,但那看似无用甚至拖后腿的骄傲也不绝会被摒弃,那骄傲支撑着他们哪怕潦倒,也不会去做自己不甘做不屑做的事。
所以他不会为飞黄腾达而蝇营狗苟,她亦不会为荣华富贵而甘为人妾。
他们,是一样的人啊。
所以,除非能给予对等的空间,足够的尊重,否则,永远也不可能在一起。
他低了眼眸,神色复杂难辨,嘴角却绽出一抹笑。
月光下,他的皮肤像白玉一样,泛着朦胧浅淡的光辉,每一丝线条又都精致美丽,那抹笑从嘴角起,延伸至脸颊、下颔、眉眼……像一朵白玉昙花,缓慢又艰难地绽放着。
崔珍娘看着他,秉着呼吸,然而呼吸却越发急促,粗重的喘息立刻让方朝清飘远的思绪拉回。
他唤道:“珍娘?”
在他看不见的阴影里,崔珍娘神色凄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