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有所思(195)
幔帐后,是满目奢华耀眼的皇帝寝室。
珠玉为帘,红木做床,巧夺天工的香炉里燃着龙涎香,墙上随便挂着的字画都是名家真迹。
然而却不见新帝的踪迹。
方朝清的目光从墙上滑到床上再滑到床下,才终于见到了人。
床脚下,蜷缩着一团人影。
身上还穿着明黄的龙袍,宽大的袍子将少年的身躯裹住,却有些不合身,不知是龙袍太胖还是少年太瘦,龙袍下摆凌乱逶迤地散落在地上,就像小孩子偷穿大人衣服一般地违和。
这样的场景大大超出了方朝清的预料,他迟疑了一下,正想着要不要再唤一声时,那团人影终于动了。
他缓缓地抬起头,朝着方朝清,没有露出全脸,只露出了一双黑漆漆的眼睛。
似乎还带了些午睡的困倦,那眼睛并不太有精神,看向方朝清的目光并不聚焦,反而四处游弋着。
“你要见我,有什么事?”他开口,也完全不是合格帝王应有的口吻,倒像只是个普通少年。
方朝清顿了一下。
终究还是开口。
他上前一步,声音放的很低很低,让房门外的太监完全无法听到。
“皇上,您可还记得甄珠?”
刹那间,方朝清看到少年黑沉无光的眼睛里陡然绽放出耀眼到刺目的光亮。
第155章 相求
少年没有说话,目光却紧紧地盯着他, 那张原本被宽大的龙袍掩住一半的脸也已经不自觉地露了出来, 精致秀美却苍白的脸上每一根线条都是紧绷的, 仿佛都在等待着方朝清接下来的话。
方朝清愣了下, 片刻后, 才低低地开口。
“在洛城时, 微臣机缘巧合之下与甄姑娘结识……”
宽大的帝王卧室里,方朝清用低沉的声音娓娓道来, 从与甄珠结识, 到甄珠入宫,再到如今崔相以甄珠为饵引得阿朗上钩, 所有一切能说的,都说了出来。
“……阿朗是甄姑娘视若亲生的弟弟, 他秉性天真,虽然曾跟随计都,却并非为虎作伥之人, 当时甄姑娘能逃出太师府,全赖他弃暗投明, 之后他便再未与计都联系,原已准备与甄姑娘一起返回洛城,不料计都派人报复, 阿朗拼死将甄姑娘送走后, 自己却伤重被捉走……后来,甄姑娘便写信, 求我打听阿朗的消息。”
方朝清轻声说着,少年便低着头安静地听着,只是听到“一起返回洛城”时,却忽然抬起了头。
方朝清起先未察觉,还继续说下去,只是少年的目光太炙热,他说着说着,便停下了话语,看向少年。
“……皇上?”他疑惑地问道。
少年咬了咬唇,抓着龙袍的五指松了又紧,紧了又松,才终于开口,嗓音干涩。
“她……要回去?”
这话说的有些不明不白,然而奇异地,方朝清没有丝毫障碍地,立刻便理解了少年话里的意思,乃至他问出这句话的心情和缘由。
是啊,那时候她是准备回洛城,再也不来京城的。
对她来说,洛城是她的起始之地,此间事了便该回去了。
然而,对眼前的少年来说,京城,或者说这座皇宫,才是他们相识相守的地方。前面他说了那么多惊心动魄的事,少年的关注却只放在了她要回洛城这点上。
因为,回洛城便也意味着放弃他吧。
作为被放弃的一方,感到难过,伤心,不甘,委屈……或许这就是少年此刻的心情。
然而——“她准备离开前,向我打听了你。”方朝清轻声道。
“被囚在太师府,她很长一段时间都不知道你的生死,一逃出来,就向我打听你的消息。那时候,你刚刚在武昌登基。”
得知少年平安,且身份已经天翻地覆后,她便再没有一丝犹豫和留恋地决定回洛城了。
这并非她无情。哪怕方朝清并不想承认,然而当时她的口吻,她的表情,分明是对少年有情的——虽然他说不好这份情是患难之情多些,还是纯粹的男女之情多些。
但显然,她很关心少年。
得知他平安后,她的安心和喜悦显而易见。但那份决绝离去的心意也没有作假。
因为她很清楚,两人的身份已经有了天壤之别,曾经与她共患难互相依偎的少年变成万人之上的帝王,以往的相处模式一去不复返。他是君,她是民,他是坐享后宫三千的帝王,而她只能成为那三千之一,再如何受宠,也得被宫墙禁锢,被宫规束缚。
以她的性子,是怎么也受不了的吧。
所以,没有一丝犹豫地救做出离开的决定。
但如果,少年没有成为皇帝呢?
她会做出怎样的决定?
方朝清不知道。
他只是说道:“她很挂念你。”
是啊,她关心他,挂念他,这样还不足够吗?非要为对方死去活来痛不欲生甚至放弃自己的骄傲和原则才叫爱吗?爱人的方式有很多种,她只是恰好不是那种死缠烂打的类型而已。
少年愣愣的,眼里似乎有泪光在闪,一转眼便又不见。
他双手抱膝,半张脸埋进膝盖,不说话了。
方朝清停顿片刻,见他仍没有再开口的意思,只得继续讲。
讲到崔相用她做饵引诱阿朗,讲到阿朗被诱捕而她却还不知道在哪里。
讲完了,方朝清便看着少年,“我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但既然崔相没有抓到她,那么她应该就是安全的。所以,现在能为她做的,就是保住阿朗。不论她现在在哪里,一定都希望阿朗能平安无事。”
但以他这几天的试探来看,无论计都上不上钩,阿朗的情况都不太妙。
虽然阿朗曾经倒戈反水计都,但事实上他的立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计都怎么看他。若计都上钩,说明他真的很看重阿朗,那么阿朗必死。若计都不上钩——计都义子将被腰斩的消息都快传遍天下了,为了朝廷和崔相的面子,阿朗不死也得死。
但也不是没有操作余地的。
就像崔相之前用假的甄珠引诱阿朗一样,到腰斩时弄个假的阿朗做替身,自然就可以保住阿朗的命。
但若没有充足的理由,崔相为何要做这样吃力不讨好的事呢?
所以,方朝清诚恳地看着少年:“皇上,可以帮微臣——”他顿了一下,“不,帮她吗?”
虽然少年的权利几乎皆是由崔相给与,甚至说是崔相傀儡也不为过,但是,起码从方朝清的观察来看,崔相并不是那种独揽朝纲,将皇帝完全视作傀儡来看的人。
虽然他的确权倾朝堂,说一不二,但他所做的每一件事,也的确都是为少年好。
打理朝堂,教导少年为君之道,在百官面前也从来都是给足了少年面子。
甚至可以说,正是因为他如此行事,新帝这个皇位才能坐得稳,不然新帝一个从未学过过为君之道,甚至普通诗书礼仪都未完整学过的少年,怎么可能这样安安稳稳地坐在这个位置上。
平心而论,崔相对少年极好。
所以,若是他开口,崔相有可能会给他面子。
但也只是有可能罢了。
以少年的如今的处境来说,为一个只是曾经服侍过自己半年的女人向自己如今最大的靠山提要求,其实并不是多么明智的选择。若他够“聪明”,就应该拒绝方朝清。
话说出口,方朝清低下头,等待少年的回答。
几乎过了半刻钟之久,就在方朝清以为自己得不到期待的答案时,终于听到一个声如蚊蚋的回答:
“好。”
——
方朝清离开了,偌大的寝宫里又只剩下他一个人。
少年,不,高琰慢慢从地上爬起来,走到寝室隔壁的小书房,从书架上小心翼翼地抽出一卷画轴,轻轻地摊开在桌面上。
泛黄甚至斑驳点点的宣纸上,是一副根本称不上是画的画。
一团团污渍般看不出原型的墨迹,画技拙劣地连初学绘画的孩童都不如,根本就是毫无根基的人所画,而这一团团墨迹旁,却是一个独特又奇怪的标记,猛一看像两条竖立着、弯了两折的蛇,虽然奇怪,却带着奇异的美感,与那涂鸦般的墨团显然不是出自同一人之手。而这标记旁,还有一个照猫画虎,却模仿的全然不像的相同标记,拙劣的手法又与那一团团墨迹如出一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