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有所思(191)
阿朗目光扫过那人,轻轻道了声谢。
那人低着头,窈窕的身形被宽大粗糙形同男子的衣衫遮住,听了阿朗的道谢也未抬头,规规矩矩地如同一个木头桩子。
那边计都却是听见了他这一声谢,眉毛不禁微微皱起,道:“阿朗,你如今身份今非昔比,用不着随便跟什么人都道谢。”
那人身形猛地瑟缩了一下,旋即又一动不动。
阿朗没有接计都的话,只是笑笑,拿起筷子认真吃饭。
说罢,计都目光在那人身上一转,旋即想到另一个可能,登时道:“莫不是你看上她——”
话还未说完,便被阿朗无奈地打断,“爹,我没那个心思。好好吃饭。”
虽然父子已经相认,但到底多年的分离隔阂,平日里阿朗极少这样叫他爹。此时,计都被这一声唤地,哪里还记得刚才想什么,立时笑眯眯地,夹了一筷子肉到阿朗碗里,“好,吃饭,吃饭!”
阿朗心里叹了一口气,目光不经意又扫向那规规矩矩站在计都身后的女子,敛下了眉。
他记得,这个女子曾是太师府后院里最受计都宠爱的侍妾,听人说,当时逃离时,计都也带上了些受宠的侍妾,其中就包括这个女子,然而在后来不间断的逃亡过程中,那些女子却都陆续死去了。
笼子里精心娇养的金丝雀如何受得了逃亡的艰辛,那些女子,有些是在逃亡或与官兵交战时受伤生病死去,然而大多数——却是因为娇气累赘,被计都抛弃或直接斩杀了。
最后剩下的,也就这么一个。
一路上她像个粗使丫鬟一样照顾计都,受再多苦也不抱怨,脚底磨破了也只是私底下跟周大夫讨些伤药,而不敢跟计都讲,要不是阿朗这些天跟周大夫走得近,也不会无意中听到周大夫讲起这些。
或许就是因为她这样能放下身段,半点不娇气,且计都身边实在没了人照顾,所以她才活到了现在。
是个好女人。
聪明,有眼色,识时务,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
阿朗听周大夫讲过后心里这样想着,虽然对她并没有什么男女间的想法,但也生出些佩服的心思。
然而,这样的好女人,这样曾倍受计都宠爱,如今都落到逃亡境地了,还无怨无悔地跟着他,伺候他的好女人,计都仍旧完全没有看在眼里。
仍旧是随时可抛弃,可斩杀,可转手赠送他人。
方才,他毫不怀疑,若是他表现出一点对那女人的兴趣,计都就会立刻将她送给他。
计都好美色,所以哪怕溃逃时也带上了平日宠爱的姬妾,然而,一旦这美色成为累赘,成为阻挠他前进的东西,那么,他就会毫不犹豫地抛弃。
哪怕是曾经让他另眼相待,甚至放在了心上的女人,在与他的野心,他的抱负相比时,那份另眼相待,顿时便显得微不足道。
好美色却并不沉溺,这一点,是阿朗这些天跟跟着计都手下相处时,知道的他们之所以追随计都的理由之一。
“大男人英雄一世,哪能被几个娘们儿绊住,女人如衣服,见得多了,再漂亮的女人也不过那么一回事儿,只有那没见过世面的愣头青才会一股脑儿地栽进去,为个女人要死要活的。沉溺妇人温柔乡的男人成不了大事。”
今日推他出去的那个看上去豪爽憨厚的江叔曾这样自豪地对他说过。
当然,当时江叔是为了向他展示,计都,他的父亲,是多么地杀伐果断,多么地有成大事的气概。
或许心里也在期待着他能像他的父亲一样吧。
可是——
阿朗一口一口喝着对骨伤痊愈有好处的补汤,唇角抿成了一条线。
可是,你们都看错人了啊。
他跟计都不一样,他也永远也成不了他们期望的、像计都那样“能干大事”的人。
因为,或许他就是个愣头青吧。
——
吃过晚饭,天色便暗了下去,阿朗又绕着营地慢慢走了一圈,经过火头军做饭的营房,绕过计都议事的大帐,最后钻进大帐不远处的一个小帐篷。
帐篷里的白胡子老头见他来了,眼睛一亮,忙招呼他,“快过来快过来,这地方虽然荒凉,倒是长药材的好地方,今儿我又采了几味药,有两味正对你的症,我熬了药,正说要给你送去呢。”
阿朗笑笑,坐到老头身边,乖乖灌下那还冒着热气的苦药。
对于配合治疗的病人,老头向来有好态度,见阿朗这样顺从地喝下他的药,顿时老脸笑成一朵菊花。
“今儿没别的,就教你认认刚采的几味药吧。”老头宝贝似的拿出几根草,兴致勃勃地跟阿朗讲起了它们的生长习性、外形特点和药性。
阿朗认真听着,屡屡点头,不时发问。
俨然一个认真求学的小药童。
一把年纪没个正经弟子的周老头越讲越上头,看阿朗的眼光简直就像看亲儿子似的。
这些天,阿朗除了养伤没事做,最喜欢做的就是跟着他们这些老家伙学东西,不拘什么,只要是有用的,他都愿意学,很是勤学好问。计都对此很是乐见,私下也叮嘱了,让手下的人都毫无保留地教导他,俨然将他当作接班人培养的意思。
也是,这是亲儿子啊,自然跟以前那些义子不同。
周大夫是早认识阿朗的,知道阿朗的经历,也知道他跟计都之间那些曲折坎坷的认亲经历,对他多了一丝怜惜,既然计都吩咐了,自然不会保留什么,心里已经是将他当小主子看待了。
又因为他是大夫,阿朗跟他厮混的时间又格外多一些,加上阿朗好学的性子,这些天他便教了阿朗不少东西。
当然,没想着把阿朗教成个能行医的大夫——计都也不会允许阿朗去做大夫,但一些有用的药理知识、暗算人或防止被人暗算的迷药毒药,以及对阿朗腿伤有用的知识,他都教给了阿朗,还送了许多他自己做的伤药毒药。
夜色渐渐深了,周大夫到底年纪大了,讲了这么一会儿,精力便不济起来,眼睛迷迷瞪瞪地,眼看着就要睡着。
阿朗便起身告辞,周大夫打着哈欠要送他出去,阿朗自然没让他送——周大夫也就是说说罢了,相处久了,两人早就熟稔了,周大夫虽将他当少主看待,却不像其他人那般毕恭毕敬。
见阿朗自己稳稳当当地站起来,走到了帐篷口,周大夫挥挥手,吹了灯,再也忍不住困意,往床上一倒,不一会儿便发出呼呼的鼾声。
阿朗却没有立刻走。
他站了一会儿,待听得帐篷里鼾声大作,确认周大夫已经睡熟后,他慢慢地,又折返回帐篷。
脑海中勾勒出帐篷中东西的摆放位置,阿朗一步一步走向自己的目标,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半晌后,将清冷光滑的瓷瓶纳入袖口,阿朗悄无声息地退出帐篷。
帐篷外不远处,有护卫等着他,见他出来忙迎上来,还好奇地问了句:“少主,怎么出来地这么晚?”
明明看见周大夫帐篷里的灯已经熄灭,却又等了一会儿才见少主出来,若不是这些天早明白了这个少主不喜欢他们离太近,又觉得周大夫帐篷里不会出事,他们就按捺不住上前去了。
阿朗双手拢在袖子里,脸色没有任何异样,只淡淡地道:“帮周老归置了下草药。”
黑灯瞎火地怎么归置草药?
护卫心里打起一个问号,但看着阿朗的脸色,也没敢说什么。
反正太师只是让他们保护少主的安全,人没事就行了。
——
第二日,队伍继续往北行,一路景色变换,京城更加远了。
傍晚宿营,自然也没有什么村镇城市,而是照旧在野外扎营。
一切都跟往常一样,晚饭前,阿朗照旧由江叔推着出去散步,吃饭时跟计都聊了几句天,算是联络下父子感情,饭后绕着营地绕几圈,然后去周大夫帐篷里坐了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