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有所思(121)
然而此时明明是暖春。
与太医情形相反的,是躺在床上的小皇帝。
融融暖春,正午时分,小皇帝却盖着厚重的被褥,面色苍白泛青,双眼紧闭,口中不时发出上下牙齿打颤的“咯吱”声,像是不堪寒冷侵袭似的。
“陛下怎么了?”太后坐在床前,木着脸,紧紧盯着太医问道。
须发全白的太医眼睛一闭。
“启禀太后,陛下如今的情形——不大好。”
太后神情未变,只语调平平,仿佛木头人似地继续问道:“怎么个不大好?”
太医额头汗珠滴落。
“陛下、陛下生来便体弱,幼年又遭毒害,当时虽解了毒,却对陛下的身体造成了不可挽回的损害,使得陛下身体更加虚弱,如今数病齐发,便宛如狂风摧折枯木,来势汹汹,不可抵挡……”
“臣、请恕臣无能!”
他闭上眼睛,“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脸上却已然露出赴死一般的神情。
毕竟——已经死了三个太医了。
或许他就是第四个。
他闭着眼,等待死神的降临。
然而,等来的却是一道饱含着疑惑不解的问话:“你……说什么?”
太后看着他,仿佛听到了什么极其难以理解的事。
她说道:“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太医睁开眼,脸颊颤抖着道:“臣、臣方才说,陛下、陛下生来便体弱,幼年又遭——”
“停!”太后陡然出声打断,脸上露出似哭非哭,似笑非笑的神情。
“你说——陛下如今这样,是因为幼年遭毒害?”
太医迟疑地点了点头,“……正、正是。原、原本陛下虽体弱,但只要小心调养,未必不能平安一生,然而那场毒害,却将陛下的肺腑功能毁坏大半,当时不显,概因陛下当时年纪尚小,而年岁越长,其害越显,尤其——”
他顿了一顿,嘴唇抖了下,才继续说道:“尤其前几月,陛下频繁宠幸美人,更、更使得虚弱的身体经受不住,一遇风邪侵体,便无法抵挡……”
他说着说着,话声便消失无踪。
太后木木地看着他,目光幽深,仿佛有头幽冥怪兽般,叫他猛然间不寒而栗。
他陡然低下了头。
看着他胆战心惊的模样,太后嘴角却陡然露出一丝笑。
她开口,声音像是飘在空气里。
“何太医,后宫仍旧没有美人有孕么?”
何太医战战兢兢地道:“没、没有。”
太后长吁了一口气。
她睁开眼,俯身看向床上的小皇帝,伸出手掌,在小皇帝脸上摸了摸。
她的手掌冰冷,一触及小皇帝,登时叫他打了个哆嗦,旋即,小皇帝睁开了眼,迷迷糊糊地看向上方,看到太后的面容后,口中吐出细若游丝的叫声:“母后……”
“皇儿,母后在。”太后柔声回应,脸上也露出了笑。
小皇帝苍白的脸露出一抹笑,然而旋即,那双眼便又闭上,再度陷入昏昏沉沉的境界。
太后脸上的笑容消失。
她看向仍旧跪在地上的太医。
“何太医,本宫的皇儿,是一国之君,你可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她冷声道。
何太医连忙点头。
太后扬起下巴。
“稍后,你就可以回家了。”
“该怎么做,怎么说,你心里应该有数。”
何太医的头点地更加猛烈,小鸡啄米一般。
太后笑了。
“好,那你就下去吧。”
何太医顿时忙不迭地起身,几乎是踉跄着小跑离开。
而他的身影一消失,太后脸上的笑顿时又消失不见。
她砖头,目光看向站在壁角,从一开始便一言不发,仿佛将自己当作了什么摆设一般的甄珠。
“你猜,他会不会将皇儿的病情说出去?”
然后,不等甄珠回话,她脸上便绽出笑来。
“我猜他会。”
“今天不会明天也会,明天不会,后天也会。”
“迟早有一天,他会说出来。”
“而这‘一天’,至多不过三五天。”
“因为——便是他不说,崔相也会逼着他说。”
“只有死人才能保守秘密。”
甄珠猛然抬头。
太后笑颜如花:“可是,我仍旧放他走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甄珠极其缓慢地摇了摇头。
“因为很快,这秘密就不需要保守了。”
她笑着,眼里露出一丝疯狂。
——
甄珠很不安。
然而,太后却仿佛没有看到她的不安。
说完话,就已经到了午饭时间。
“留下陪本宫用膳吧。”太后浑然不觉自己方才说了多么骇人的话,看着天色,便淡淡地对甄珠说道。
于是甄珠便只能留下。
午饭仍旧摆在敏学殿,不一会儿便有太监宫女流水似的将饭菜端上来,而很快,甄珠便发现不对。
身前的几案上,琳琅满目地摆满了各色菜肴,冷热荤素山珍海味俱全,而用餐的只有两个人,这样的饭菜,明显有些铺张浪费了。
这不是太后一贯的作风。
仿佛看出她心中所想,太后抬了抬眼皮,斜视着她道:“怎么,很吃惊?惊讶本宫怎么突然不简朴了?”
甄珠没有说话。
第92章 围府
甄珠不说话,太后也不急着说。
她面前放着一碗酒酿圆子,一颗颗珍珠似的圆子白白胖胖,混着散发着酒香的糯米浮于水面,浮浮沉沉如白鲤戏水,太后拿一只瓷勺搅着那圆子,最后舀起一满勺,放进口中,慢慢地咀嚼着。
甄珠眼睫微微颤动了一下。
她记得,第一次与太后一起用饭时,就有酒酿圆子这道汤,当时别的菜太后都没多吃,唯独这道汤喝了大半。
终于将口中的圆子吃完,太后将瓷勺放回盛圆子的青白瓷碗中,瓷勺与瓷碗相撞,发出一声清脆的“叮“声。
汤水表面如大雨侵袭时的湖面,荡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太后看向甄珠。
“自皇帝登基以来,本宫效法历代先贤,克勤克俭,为国为民,一刻不敢或忘。便连平日的起居饮食,都谨小慎微,以身作则。“
“本宫喜食甜,然每旬却至多只用三次甜品。你可知道为何?“,
“因为——本宫害怕。害怕一旦不加克制,欲壑便再难填满。皇帝登基的五年,甚至自进宫以来的这整整二十年,本宫一直以此告诫自己。“
“本宫告诉自己,只有勤俭、克制、将事事做到最好,才能让得到自己想要的,才能让人服从你。“
甄珠不由轻轻蹙起了眉。
“看来,甄画师并不认同这点。“
太后洒然一笑。
“所以说甄画师,本宫喜欢你。”她伸出手,轻轻地拍了拍甄珠的手,目光柔和,“你啊,比本宫看得明白。“
“就算本宫再勤俭,再克制,做得再好,也不可能让所有人都甘心服从我,认同我。本宫知道,他们——那些一心维护皇室正统,继承先帝遗命的腐儒忠臣,以崔相为首的那帮该死的——都等着呢!”
“等着皇帝长大,然后——狠狠地把本宫从最高的位子上拉下来。而现在,皇帝病了,本宫更是该识相地老实让位,乖乖做一个后宫妇人。”
她忽然捂着嘴笑了起来。
笑声回荡在室内,喑哑而干涩,却带着十分的欢快和肆意。
“所以——“太后停了笑,目光幽深,里头仿佛有火光在跳跃,”本宫还克制什么?压抑什么?“
“既然勤勉简朴换不来服从,那便摊开了,用强力,让他们不得不屈服!“
——
暮色降临时,甄珠被送回了永安宫。
狗儿依旧趴在她走时的屋檐下,仿佛一天都没动过姿势似的,一听到她的脚步声,便“嗖“地用双手双脚支撑着”站“起来,”跑“到她跟前。
然而,刚跑几步,脚步便骤然一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