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辰,老夫人是在午睡。松鹤园静悄悄的,侍婢们只留了一个在屋里听唤,各回各屋做针线、忙活计去。
木雪痕很容易就带林云暖过了穿堂。木奕珩住的屋外小厅里坐着两个婆子,围着火炉说闲话儿。见木雪痕带着个素净好看的妇人进来,都站起身,疑惑道:“这是……”
木雪痕不自然地咳了一声,林云暖落落大方地一笑:“四小姐请妇人前来,说是想替久不行走的病人,推拿一下脉络。”
木雪痕待木奕珩多好,府中无人不知,这倒像木雪痕会做的事。可是,有否禀过老夫人?万一推坏了九爷,谁担得起?
木奕珩在屋里要睡不睡的,听见外头说话的声音,恨不得当即跳起来,大声嚷道:“哎呀,我腰疼!脖子疼!快,进来给我捏捏!”
两个婆子下意识就让了路,木雪痕先行,领着林云暖进去。
木奕珩乍见烟灰色的披风一角出现门前,想到自己此刻是个“垂死之人”,连忙一通狠咳,有气无力的样子,牵动那伤处,疼得嘶了一声。
木雪痕快步走到他身边,掏出帕子给他擦嘴:“九哥,怎么咳起来了?可是他们照顾不周,叫你着了凉?”
屋里烧着地龙,哪里来的凉气?木奕珩气若游丝道:“你、你来了……”
木雪痕的手,茫然垂下。她分明看到,九哥突然明亮起来的眉眼,那双狭长的眸子里,没有她的倒影,也听不见她说的话。
她站起身,酸楚地朝林云暖点一点头:“有劳了……”
她引着小环,走到对面的房间,垂下帘子,默默地流眼泪。
这边声音压得极低,依稀是木奕珩抓住了那林氏的手,听得妇人清冷的斥声:“你给我放尊重些。”
林云暖居高临下睨着他,一见他的表情就知道这人死不了。他俯卧在榻上,身上盖着衾被,扬起欠揍的脸,朝她笑道:“你舍得来了?”
想起她哥无缘无故砍他一刀,还养了恶犬屯了护院对付他,心里沉沉的不舒服,转瞬撂下脸子,“你是来瞧,我死了没有?是不是亲眼见我死了,你才好偷笑?”
林云暖被他扯着手,扬手甩开,引得他连声吸气,想是伤处极疼。
她恶狠狠地道:“该!你这人做尽坏事,早该遭受报应!你都已经这幅模样了,还要耍心思害人,竟利用你妹妹,去把我诳来!”
木奕珩摊手道:“我无辜得很,我都不知,她怎么会找到你的。难不成,我做梦喊你的小名儿,给她听见了,知道我相思难耐,欲那个火焚身?”
林云暖狠狠盯着他,突然俯下身来,伸手抚上他的脸。
木奕珩笑得迷了眼:“刀子嘴豆腐心,你这不,还是心疼……哎哟,你娘的!”
“啪”地一声,极清脆的响声。木雪痕听见,不由自主站起身就想走过来,小环拉住她,摇了摇头。
木奕珩捂着左脸,不敢置信:“臭婆娘,你他娘的打老子?”
林云暖轻轻一笑:“不错。我打你这巴掌,是因为你欠打,你再嘴里不干不净,我不仅要打,还要打得你肿成猪头才行!你若不忿,来,你还手?”
木奕珩挺着腰,又牵到伤,呲牙咧嘴的,表情狰狞。
“你他娘的趁人之危!”
林云暖俯下身,盯着他道:“你再说?”手已经高高扬起,木奕珩挺着脖子,“你以为小爷会怕?我说臭娘们儿,没良心!老子为你受了大罪,想找你讨点报酬回来,结果你他娘的放狗咬人!老子还要说,老子自打伤了,天天想着怎么从你身上把损失拿回来,老子要按着你在床上,治得你哭着喊好哥哥!”
他一边说,林云暖一边打,等他说完,她手已经打麻了,只见他略显苍白的面孔,尽是红红的指痕,非常的明显,非常的惊人。
林云暖学他一样端着他的下巴,欣赏自己的杰作,“木奕珩,你说你贱不贱?”
木奕珩突然一笑:“贱!”
他猛地一蹿,嘴唇就贴在她唇上。
他极快速地吮了一下,被妇人一掌挥开,身上的伤已经在动作间有几分开裂。
他哀嚎一声,趴在榻上,侧眸瞧着她,可怜兮兮道:“我是不是流血了?你快帮我瞧瞧,疼死我了,求你了,你快看看,万一我腿残了,全是你的错……”
林云暖本已想去揭那薄衾了,听见最后一句,冷下脸来。
“木奕珩,你不会死,腿也根本没残?”
木奕珩笑嘻嘻地:“那谁知道,说不定你再不帮我瞧瞧,我这腿就真残了。”
林云暖忽然一笑:“行,我帮你瞧瞧。”
揭开他身上盖的东西,撩起他衣裳下摆,下面光光的腿,轻轻扭着。
木奕珩道:“桌上有药膏,你替我拿过来,仔细抹一遍。”
林云暖见到赫然出现在眼前的伤,有一瞬震惊,他虽没伤得像传说般那样严重,可这伤却也绝对不是轻伤。
这要养好,不得大半年?
下一秒,木奕珩的话,却让她收回了讶异的神情。
“你替我揉一揉,后面揉完,前面也要……好些日子没见你,想死啦,咱俩赶紧的,弄两回,你总不能白来一趟对不……娘哎!!!你他娘的疯了?!”
他一声惨叫,终于叫临屋的木雪痕不顾劝阻的冲了出来。
木奕珩顾不得疼,连忙一滚身,拉起被子将自己盖住。
他疼得直冒汗,刚升起来那点绮念,瞬间蔫了回去。
林云暖拍拍手,将手里的药膏丢在桌上。她瞥了木雪痕一眼,冷声道:“我肯来这趟,是有句话想告诉木爷,也希望木姑娘记住,我乃寡居之人,不便与外男相见,希望木爷和木姑娘莫在命人前去侵扰。另有。”
她回转身,蹲下来,凑近木奕珩,低声道:“木爷,前番,您一直十分卖力,表现得不错。这有一千两银票,您收好,我们林家人,绝不会欠人嫖资。”
最后两个字说完,木奕珩已是目瞪口呆,这婆娘说什么?嫖、嫖什么?
“你……”
林云暖站起身,退后两步,朝他轻轻一福,“承蒙木爷关照,从云州到京城,叫我没空去想那些伤心事。在此多谢木爷,也就此与木爷作别。眼看春节,我便要回筠泽家去。天高水远,但愿我与木爷,永不相见。”
她转身离去,毫不留恋。
木雪痕望她背影消失在视线中,忽然醒神道:“小环,你快去送送她!”
回过头,见木奕珩不怕疼地半坐在那,眼睛红的吓人。
她轻轻喊了声:“九哥?”
适才九哥那声惨叫,太惊人了。
木奕珩伤处早已裂开,适才那妇人狠手一掐,不知抓破他多少刚结痂的伤口。
可他不记得疼了,妇人丢下的银票,妇人冰冷的言语,从始至终没关心过他一句的表现,都让他知道,这妇人,心里当真是没有他。
可笑,分明从一开始,就是他一厢情愿的强取豪夺,她从来不假辞色,早知他不在她心里,为什么还会心痛。
他捂住胸口,脸色越发惨白,里面某个地方,像有根极坚韧的绳子,扯着他的心脏,一抽一抽……
他吃进腹中的画儿,他挨过的打,在她屋外吹过的笛子,几天来蚀骨焚心的思念和渴望,算什么,算什么?
腊八刚过。
林云暖的马车停在文家巷口,从车窗瞧外头丫头和护院们一箱一箱的搬东西上车。
林熠哲忧心忡忡,立在车窗下,“七妹,我总觉得,这样不好。”
“二哥。”林云暖笑着安慰他:“如今那边收拾出来了,我告诉姓木的,我要回筠泽,只要你不露口风,我保证,他一辈子缠不到我。拖泥带水的我不喜欢,从前在唐家那恶心吧啦的七年我已受够了。总不能我真抹脖子死了,你说是么?”
林熠哲无言相对,凝视她倔强的面孔久久不语。后头从人上前禀道:“奶奶,都收拾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