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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浪隔了一世没讲课,一讲就停不下来,直讲到了下午,还意犹未尽。
太子竟也没打断,两人午饭都是在侧殿里用的。
一时课毕。
太子一脸乖巧地把沈浪送出东宫,两人步行在红墙绿瓦间的宫道上,小圆子领着几名小太监在身后亦步亦趋。
顾元熙忽突发奇想道:
“师傅,春闱在即,万俟孑然一身在京备考,未免有自顾不暇之时。我们要不要顺道一起去探望一番?”
这,其实就是隐晦说,这位寒门举子前程大好,目下却阮囊羞涩、艰难竭蹶,正是亟待有人伸出援手之时。
沈浪一点都不想去。
虽然,这几日冷静下来,沈浪对于乃万俟瞳最初提出商栈实名登记此事,看开不少,毕竟天子有意,不是他提也有别人来出这个头。
但她确实是希望与这位前夫保持距离的。
至于资助……
沈浪沉吟着,笑道:“殿下,为师今日还有他事在身,此事咱们改日再议如何?”
沈浪既然如此说了,顾元熙向来听话,便顶着一张点了朱砂痣的脸,从善如流地乖巧点头,又吩咐小太监把沈浪送出宫去。
……
沈浪却是另有要事。
上次福满楼放了王爷鸽子,这等失信失礼的失约行为,对于诚信为本经营的沈商人来说,实在不能不耿耿于怀。由是,此番沈浪便牢牢把昨日与王爷的回柳亭还笛之约记在心头,列为第一等要事。
沈浪当即回府换了男装,带上初一与笛子、曲谱,施然往回柳亭赴约。
回柳亭,黄昏。
风依旧,柳如昨。夕阳红于烧,晴空碧胜蓝。
沈浪一身杏衫,展扇而摇,步于绿柳白堤之间;心道,这回提前出门,定是赶在王爷之前了。
一抬头,看见亭前不远,石凳上老爷爷依然抱着一杆稻草木棍,顶端插满红亮诱人的糖葫芦。
沈浪馋虫一动,又想起上次那串闯了祸的糖葫芦。深吸一口气,生生忍住口水,只默默用眼神流连过每串鲜红糖浆洋溢的糖葫芦,慢慢慢慢路过,决心待还了笛子定要大快朵颐一番。
孰料,沈浪领着怀抱木盒的初一走至亭外,便迎面碰上抱剑守候的陶初。
再抬目一瞄,果然,王爷白衣身影在绿柳亭间若隐若现。
沈浪无声叹一口气。
陶初却是将沈浪上上下下、整整打量了两遍,仿佛要再三确认这登徒子今日没有带着如糖葫芦一等的危险物品,才一脸不情不愿地放行。
沈浪一任他打量,手上不慌不忙把折扇往腰间一别,接过初一怀中的檀香盒,独自上亭。
步入白石垒高的石亭,沈浪才发现,亭中并非只有王爷一人。
那位很晓事的陶管家也来了,正在小心地给王爷掖掖膝上的毛毯。
听见脚步声,顾宁远抬头,看见沈浪,嘴上又挂上了仿佛万年不变的微笑。
待看清沈浪怀中抱着的木盒后,这无情无感的笑意终于染开几分,抵达那双流珠碎玉的黑眸。
沈浪也在望着这位王爷。
经过一日的休息,王爷的气色显然比昨日晒太阳时好多了。如霜如雪的面庞上,眉目颜色深了不止一分,加之笔直的鼻梁,红润的唇,再搭上那双倾国倾城、摄人心魄的眼睛,这人,此时,美的简直有点要人命了。
沈浪压下胸口一霎慌乱的心跳,一边往小石桌上放下手中木盒,一边笑呵呵仰脸道:
“王爷,真守时!”
沈浪眉眼弯弯,不待王爷回应,厚着脸皮道:
“我说我。”
闻言,顾宁远一噎,嘴角笑容微抽。
陶管家则是不厚道地笑出声来。亭外陶初则朝天翻了一个白眼。
初一低头无言,暗叹:她家小姐一碰上安王,好像就变得……哎。摇头叹气。
沈浪浑然不觉不好意思,见顾宁远一双黑黝黝眼睛只专注盯着木盒,当下也不废话了,折扇一敲木盒,直奔主题道:
“王爷,在下不负所望,已依约把笛子与曲谱带来。”顿了顿,又玩笑道:“王爷可要开盒验看一番?”
顾宁远当然做不出此等当着人面打人脸、有失礼仪之事。当下只微微笑道:
“不必。本王……自是信得过沈公子的。”
虽知此乃寻常客套,闻言,沈浪还是满意地笑了。
对这位圣眷优渥的安王,沈浪在商言商、实事求是,还是没放弃结交的心思;又觉自己近来在这位王爷面前,确实是有些行事不周,很是心虚愧疚。
最让人不安的,是沈浪瞧着这位王爷无论何时都一副佛里佛气的淡淡微笑,实在瞧不出他有没有恼了自己。
然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礼多人不怪,防患于未然,沈浪偷偷瞄一眼王爷,一张雪白脸庞上,眉宇间仍有几分虚弱。
沈浪灵机一动,笑道:
“王爷虽然大度,不计较在下几番因故拖延,然,在下心中实在惶惑不安。
“苦思良久,想到几日前的特效药对王爷贵体侥幸有益,在下便有了一个微不足道的想法……”
顾宁远安静看她,微笑不变。
沈浪便自顾自说下去。
“不瞒王爷,在下乃一名商人,那味特效药,正是不才的一位属下所制。此番,如若王爷不嫌弃,在下改日便带了他上门造访,给王爷瞧瞧失眠之症如何?”
“不……”顾宁远听懂沈浪意思,下意识要拒绝,旁边侍立的陶管家突然朗声道:
“太好了!”陶管家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线,爽快应下:
“只不知改日是何日呢?”
沈浪爽然一笑:“择日不如撞日,不如就明日,如何?”
“一言为定!”陶管家热情得仿佛当即便要上来给沈浪一个拥抱。
一旁顾宁远呆呆地看着这出乎意料的和谐情景,笑容僵在脸上——
然这位陶管家是顾宁远母妃家里的旧人,一路看着凝妃长大,又一路看着顾宁远长大。顾宁远深知此番乃是管家关切他身体而应下,于情于理,都不好拒绝。
半晌,顾宁远笑意微敛,却只微微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这便是默许了。
沈浪心中哈哈大笑。目的达到,心中一松,眼尾扫到亭外不远的糖葫芦,馋虫又动起来了。当下不做多留,朝王爷一拱手作别,领着初一,说走就走了。
沈浪脚步轻快,一连给初一和自己各买了三串糖葫芦,头也不回的,边吃边离去。
天边夕阳沉没,亭上风拂柳摇。
沈浪一走,顾宁远便收了笑容,神色淡淡的。
陶管家见状,知王爷心里介怀,便开始语重心长的、对王爷解释自己此番冲动应下沈浪的苦心所在。顾宁远却只看着远处绿柳沙堤上,沈浪握着糖葫芦渐行渐远的背影,仿佛若有所思。
……
当晚,皇城,王府书房内。
琉璃灯高照,室内,夜明如昼。
王爷正在灯下,凝神看着沈浪白日送来的曲谱;手边放着送还的玉笛。
顾宁远看了一会,凝眉思索一番,忽拿起玉笛依谱而奏。
前半阙是他早就熟悉的,悠扬平和的调子,清心静气、涤瑕荡秽;然吹到下半阙,调子便渐渐转高,跌宕起伏、尖锐高昂……
然而,曲子转到下半阙,顾宁远只吹了几个调子,便觉头疼欲裂、心悸不已。
气息不足的笛声尖锐地飘了几个破碎的音调,便戛然而止。
门外守候的陶初闻声一惊,即时破门而入。
只见王爷正捂住心口,手中一松,笛子滑落案上。王爷伏于案上,额头渗出细密汗珠,一脸痛苦之色。
陶初失声惊呼——
“王爷!”
顾宁远忍住头疼心悸,艰难道:
“快请云空大师来此。”
……
未几,王府内灯火齐齐亮起,管家陶瑾一脸忧色的领着云空大师,穿廊绕阁,直至书房。
书房内,顾宁远神色已恢复正常,只有脸色还微微苍白,透出几分疲倦与虚弱。
云空大师是苍山寺现任住持,而苍山寺乃雍都第一大佛寺。这一身份,可说举足轻重。
然云空大师其人,却是五短身材,一身百纳袈裟朴素至极,一张胖脸圆如鸭蛋,一脸的福相,脸上永远挂着和和气气的笑容,显得平易近人、可信又可靠。
乍一看外表,会觉得此人不过为其貌不扬一普通佛僧,然事实上,全雍都人都知道,苍山寺的云空大师,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古今中外三道九流,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博学程度并不亚于当朝学富五车的沈学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