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世事颠倒,最信任的要了他的命,曾厌弃的却始终为他尽忠。
唐辛忽然有了一个设想,也许白雨渐的篡位阴谋从很早以前就开始了,早到他将他升任到那个位极人臣的位置之前。
如果真是这样,白雨渐的心思简直就是深沉得令人发指。
在他每天为那些雪花般飞上案桌的奏折抓耳挠腮时,谁知道白雨渐是不是在一旁,面无表情地耻笑他的愚蠢和白费功夫呢。
唐辛不自觉地冷笑一声,手指紧紧捏住了方才唐志送来的战报。
他想,如果有朝一日再见,他一定会亲手杀死这个叛徒。
再一寸寸剥下他那光风霁月的皮囊,看看里面究竟跳动的是怎样的心脏。
第二章
唐辛亲自去找了曲老。
不过一个时辰的促膝长谈,出门时,唐辛向那风骨儒雅的老者长长作了个揖:
“以后本王便要倚仗曲老了。”
曲老忙不迭将他扶起:“唐山王可千万不要多礼。”
回主帐的路上,唐志奇道:“兄长是如何说服那老顽固的?”
唐辛道:“以情动人罢了。”
他直接将自己的身份,包括大司命的所作所为,统统毫无隐瞒地告知了老先生。
曲老曾是他的授业恩师,看着他长大又看着他登基,说是最熟悉他的人也不为过。
曲老听说君主为宵小所害,沦落如此尴尬境地,当即痛哭失声,捶胸顿足,只恨不在帝都不能尽忠。
唐辛本还以为曲老会对贬谪一事对他有所怨恨,看来却是他小人之心了。
唐志不知其中曲折,心道以情动人,难不成是大哥抱着那老家伙哭了一个时辰?
看了一眼身边人刚毅如刀斧般的轮廓,光想象一下那画面,就觉得不寒而栗,遂转移话题:“等攻下去阳城,再过漯河,咱们唐山军直取帝都,那昏君也坐不了多久的龙椅了。”
唐辛点点头。
昏君……踏进帐中时叹了一口气,这才多少天,白雨渐手里那个傀儡便将他的名声毁得一塌糊涂。
什么好祭鬼神、痴于巫蛊、不理朝政,搞得后宫外廷乌烟瘴气、一盘散沙。
楚君没有子嗣,兄弟叔伯也少,且个个不堪大任。
不出意外的话,那些早已与他离心离德的臣子,会将一向颇有名望的白雨渐推上摄政王之位,等内忧外患一定,再授帝印。
到那时,便是这位大司命得偿所愿的时候了。
果然清名贤名的镌刻,需要数年甚至数十年的努力,而污名恶名的烙印,只需要一个合适的契机。
唐辛眼中蓦地一寒。
他绝不会让那人如愿。
这万里江山本就是他的囊中之物。因果循环是为天命,连天都要他重生在追逐帝位之人的身上,便说明该是他的必是他的,谁也不可觊觎侵占。
反贼又如何,自古成者王败者寇,等他杀入帝都,他依然是华.国正统,天命所归。
帝王一怒伏尸千里,他必要让那些欺他辱他叛他之人付出代价。
比死亡更为惨烈的代价。
……
漯河一战十分凶险,尤甚当年他御驾亲征戎狄之时。
肩膀连同左臂被长戟划开了一道大口子,再偏一点,兴许整条胳膊就废了。
草草包扎过,再剧烈的疼痛也已麻木。
唐辛站在城外的望楼俯瞰战场。
想起曾经来过这里巡视,如今漯河里外,尸横遍野血流漂橹,哪里看得见当初草长莺飞欣欣向荣的景象。
唐辛面无表情地审视这片土地,浑身蔓延上从未体会过的阴冷。天边那轮落日就像一只巨大的血眼,默默看着这世间所有的荒诞与杀戮。
毕竟是关键性的胜利,唐家军当晚便在城内举办了宴会,连一向稳重的曲老都多喝了几杯。
唐辛抚摸着美人裸露的玉臂,饮下她唇边衔起的杯中,缓缓倾倒出的美酒。
遥想帝都该是怎样的光景,那个人面对如山倒般难转的败势,是万分恐惧坐立难安,还是在纸醉金迷中依旧保持着从容冷静。
这一刻,他真的很想知道。
似乎不满他的走神,美人嘤咛了一声,伸臂环上了他的脖颈。
唐辛低头,对上一双如月华如春水的眼睛,隐约带着媚意,诉说着主人饱含热情的引诱。
众人忽然听见一声短促的尖叫,抬目望去,座上英挺的男人,指着台阶下摔得头破血流的女子,冷冷说一句:
“拖下去杀了。”
没有原因没有预兆,王要一个人的性命,这么轻易。
区区一个卑贱的舞女,没有人出声制止,宴会重新歌舞升平。
除了那女人愈来愈远的凄厉求饶与叫喊,什么声音都模糊不清。
唐辛头痛欲裂,他起身离席,宽大的黑袍慢慢隐匿于黑暗的廊中。
就像是从地狱里挣扎爬出的恶鬼,重新回归肮脏的泥沼。
众人觥筹交错,醉态癫狂,只有曲老惊疑不定地望着唐山王离去的背影,眼底压的更深的,则是担忧。
曾经还算宽仁博爱的君王,如今变得满身戾气,喜怒不定。
……
唐辛梦见了那一年的漯河。
禁庭中难得一见的美景,值得举办一场盛大的宴会来纪念。
君臣同乐,王已微醺。
王座右下,是司推演天命一职的神官,大司命白雨渐。
白雨渐很少有不束冠的时候,那时却只用一根银簪绾住碎发。
披散在两肩的乌发,如尧光族上贡的缎子一般华美。
比发更美的是神官的眼睛。
那双眼淬了浓墨,天地投映在那墨中,如容纳了亘古未殁的星辰,又如满溢着漯河的春水,又冰凉又柔情。
温柔与冰冷两种气质在他身上奇异地融合,目光流转,看人与看花看木时并无二致的眼神,带着股悲天悯人的神性。
而他面目严整,坐姿端正,不偏不倚,是知节守礼的典范。
可他的美貌,在这融融春光中又太过华艳,一时盖过了那一板一眼的严肃端庄。
这份姿容,不仅进入了王的眼中,也进入了小郡王的眼中。
那是王最小的弟弟,体弱多病却风流成性,一向得王纵容,未免有些恣意率性。
此刻竟趁醉玩笑:
“司命大人这样的容色,堪称倾国,竟是硬生生地,将王兄那后宫三千粉黛都比了下去。”
万幸此行君上没带后妃,否则那一张张粉面,不知要绿成什么样子。
众臣大气都不敢出,岂料王听了他的话,不仅不斥责,还微笑对左右道:
“若白卿似那子束墨生之流,孤倒不介意后宫多添一抹颜色。可白卿洁身自好得很,连亲近一步之内,都要被他严厉训诫,孤实在不敢动那样的心思啊。”
子束墨生,都是前朝有名的男宠。
本为内臣,因容貌太盛以色侍君,虽亦手握权柄辅佐理政,后世也多以为不堪。
春风和煦,浮光彩照,王也许有那么一刻的清醒,但是他始终支着颐,酒液晕过的唇上,噙着淡淡的笑意。
一圈玄纹镶滚的雪白袖襕覆住手腕,露出蜷握的五指,在案上轻轻一叩。
这是神官大人感到不悦的前兆。
“君上醉了。”果然,白雨渐的嘴唇中冷冷地吐出四字。
一向持重端雅的面庞上,竟然破天荒地沾染了怒色。虽然极微,也足以令人诧异。
君王颇感有趣,哈哈大笑。
白雨渐愈发面如寒霜。
众人只得讪讪,推杯换盏当作无事发生。
果不其然,王在酒醒以后,立刻火急火燎地下了一道旨意,严禁前朝后宫再议论此事,玩笑也不行。
后来人人提起大司命,只说:
高不可攀。冰清玉洁。臣僚典范。
可是神官终究不是神,他是人,只要是人,就会有私欲,有喜恶。
也许从那时,白雨渐便对他这个君主心生了恶感。
可他却丝毫不觉,依然万分放心与信任这个他眼中,知节守礼、清高孤冷的臣子。
他自以为君臣之间,深情厚谊。
他与他自少年相识。
从小.便一本正经满腹玄理的白雨渐,不知怎么就得了太子殿下的青眼。
而殿下年少,心性顽劣,几次三番的作弄,这位神官殿的接.班人从忿恨,厌恶,到最后演变成无奈与冷淡,被迫磨砺得刀枪不入。
某年,神官殿直辖之所——天机阁有一秘册失窃,系属神官失职,是大罪。罪可至全族抄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