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错面色冷厉下来,看着书房里一身甲胄的郎中令,冷道,“杨某谋逆,证据呢?”
他一向温和的眉眼,此时却透出权势威压。
谋逆?
他何必谋逆,他若是想要那个位子,三年前反叛赵王时,自己就能坐上去,何必推举一个旁系姬氏血脉?
郎中令姓韩,见杨错如此冷硬,冷笑一声,
“杨错,你若没有谋逆,方才又为何窜逃?你怕是早知事情败露,所以一早离府,意欲窜逃罢!”
杨错不语,两件事情碰到了一起,他辩解无用,只能紧紧抿唇。
郎中令见杨错不语,只当自己说中了,当下语气一凛,
“你想看证据,我便给你证据。”
他手一扬,身后一个士兵上前,双手平举一封丝帛,展开让杨错看。
杨错一目十行,将丝帛上字迹尽收眼底。
他当下脸色大变,立刻反驳,“这是假的!”
字迹是他字迹,就连密文也是姬氏王族密文,但内容……
“六月初四,国君出行狩猎,杀之。”
他从未写过这样的东西!
“一定是别人仿我字迹!这丝帛你哪里得来?”
郎中令冷笑,
“今晨国君出城行猎,林间刺客刺杀,一击不中,自刎御前。”
郎中令从士兵手上拿过丝帛,在杨错面前抖了抖,
“这丝帛……是从刺客身上搜出来的。”
“王遇刺?!”
杨错迈步上前,大惊失色,
“国君可有事?”
国君乃姬姓旁枝,早年一直在民间,并无多少见识,但幸在心性坚定,又十分好学,这几年杨错一直给他教授学问,辅佐政事,就是希望他能早日成长为一个合格的国君。
二人颇有些师徒之情。
郎中令真是服了杨错,怎么到这个地步还能装出一副不知情模样。
“杨错,事已至此,你再装傻就没意思了。”
他扬手,身后士兵又捧上一个小匣子,他接过来,打开匣子,问道,
“这匣子,是我刚在书房里翻出来的,里面的东西,也一定都是上大夫您的,是不是?”
“上大夫”三字,被他说的无限讽刺。
杨错面色铁青,看着郎中令手中的匣子。
那是他装重要文书的匣子,没错。
郎中令施施然,从匣中取出三片丝帛来,再加上今早从刺客身上搜出的丝帛,一共四封,一一摊在案桌上。
他指着桌上丝帛,
“上大夫给刺客去密信,命刺客六月初四举事,行刺国君……”
第一封丝帛,上书杨错密文,“六月初四,国君行猎,杀之。”
“刺客则给你回信,以表忠心。”
第二封,第三封丝帛,是陌生字迹,想来是那刺客写的。“愿为祭酒肝脑涂地”,“三日之后,不敢惜命”。
杨错听到这里,已明白自己陷入了一个巨大的阴谋之中。
背后谋划此事之人,心思何其缜密,手段又是何其隐秘。
他书房中何时多了这些东西,他竟一无所知。
杨错紧紧捏拳,“敢问郎中令,我有何理由行刺国君?”
郎中令闻言,将桌上第四封丝帛捞在手里,在杨错面前晃了晃。
“理由?这就是理由。你说自己怀才不遇,又说国君才德低下,不堪为君。”
他声音陡然冷厉,大吼一声,
“我王不堪为君,所以你就想杀了他,自己取而代之吗!”
丝帛在杨错面前一晃,杨错脸色陡然一变,仿佛看到了鬼。
他一把伸出手就要去抢,郎中令却以为他是要毁灭罪证,连忙闪避。
可杨错却好像渴死之人看到水一样,竟几乎疯狂,不管不顾,伸手钳住郎中令咽喉,将他制住。
他的动作快的像是影子,郎中令掌兵,也是会武功的,却在他神出鬼没的动作下无力抵抗。
郎中令以为杨错要捏碎自己喉骨,可谁知他的目标却只是他手中丝帛。
他一把抢过他手中丝帛,然后将郎中令狠狠推开。
郎中令被他推在地上,伸手指着杨错,嘶着嗓音大喊,
“诛逆贼!诛逆贼!”
长刀苍然出鞘,士兵围成一个圈,将杨错抵在中间。
刀锋冷,杨错只要乱动一下,就会被当场击毙。
杨错却无知无识,对外界危险毫无感知,怔怔愣愣的,只是看着手中丝帛。
这字迹,这字迹……
他的手开始剧烈颤抖,抖的几乎拿不住手中丝帛。
丝帛上的字迹与他八分像。
弯弯曲曲的文字,是姬氏王族特有的密文。
当年赵王屠姬氏,王族密文从此失传。
但杨错将这种文字,教过一个人。
他执羊毫笔,在竹简上一笔一划的写下三个字。
“赵,常,乐。”
中山公主凑过来,脑袋挤在他怀里,“我的名字用那种文字,是这样写的?”
她嘟囔了一句,“怎么感觉怪怪的?”
杨错垂眸,目光落在竹简上。
他与人暗中往来,皆用此密文,若是教她,无异于自暴秘密。
但她非要学,他闹不过她,又怕她生气。
所以教字时,刻意增删笔划,这里多一点,那里少一横,她学的其实大多都是错别字。
如今这丝帛上的字迹,就是这样的错别字。
溺水之人抓住了唯一的救命稻草,丝帛被他紧紧捏在手心。
颤抖从手开始,迅速蔓延到全身,杨错再支撑不住,猛然跪了下来。
她回来了,她回来了!
能进他书房的人不多,飞白算一个,还有一个人……
杨错闭上眼,面前浮现出一张清冷面孔。
初见她时,在长阳君府,她连名带姓,叫他“杨错”。
她来到他府邸做奴仆,给他煮茶,是非常熟悉的味道。
她说胥白尹像鹰,她自己是困在枝头的鸟。
昨夜她坐在台阶上,想编一条辫子,却太手拙,所以懊恼放弃。
她把自己的身份隐藏的太好,往日的骄纵与风骨被她抛弃,她活成了一个谦卑的奴仆,低下头颅,没人看得清她真实的模样。
只有极偶尔的时候,她才会泄出一点点往日旧貌。
蛛丝马迹勾勒出她的模样,一模一样的一双凤眼,只是神色却截然不同,中山公主是笑着的,她却整日肃着表情。
是啊,她是死过一次的人了,从前再无忧无虑天真烂漫,如今也变了。
脱胎换骨,削肉断骨,她站在他面前,他却没有认出来。
杨错跪在地上,双手撑在地面上,身体不住颤抖,喉间竟低低的,溢出了笑声。
她回来了。
人世间最恨他的人,人世间他最爱的人,回来了。
士兵们面面相觑——这……怕不是疯了?
士兵们惊疑不定之时,杨错却猛然起身,一脚踹开身前一个士兵,破开包围圈就往外跑。
她还在他府上,他要去找她!
他已经找到了当年屠戮赵王宫的真相,他要将所有的事情都告诉她!
他失去过她两次,再不会有第三次了!
阿乐,阿乐……
杨错逃蹿,郎中令声音猛然拔高,十分尖利,
“围住,不要让逆贼跑了,围住!”
杨错满脑子却只有一个人,他要疯了,再见不到她,他要疯了。
“笑儿,笑儿!阿乐!”
刀光从四面八方砍过来,杨错此时又心神大惊,再没有平日的机警。
他后背被划了两刀,堪堪冲到院门外,却又被士兵团团围住。
十数把刀架在他脖子上,他不能再动一下。
他如今是逆贼,对付逆贼,从来不需要手下留情。
这逆贼的名号,是她亲手打在他头上的。
她回来了,却是回来报仇的。
“笑儿……阿乐!”
“祭酒在找阿乐吗?”
飞白缩在院墙边,被士兵用刀抵着不敢乱动。
杨错从院里冲出来时,飞白听到了他在叫“阿乐”。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这时候找阿乐,但飞白还是对杨错道,
“祭酒,阿乐她……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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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常乐醒过来时,迷迷糊糊觉得想吐。后脑勺还是疼的,她睁开眼,眼前却还是一片黑。
鼻端一股浓郁的臭味,她伸手去摸,却只摸到四壁粘糊糊的,她好似是在大木桶里。
赵常乐彻底清醒过来,记起自己晕倒前发生了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