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闺阁记(505)
郭凌挑了挑眉,目中划过一丝阴戾,复又转作快意。
她赢了。
拿自己的命赌赢了。
那些鄙视她、轻贱她、操控她的人,要么死了,要么成了最低贱的边民。而她郭凌不仅活着,且得陛下庇佑、有田地安身,更能够婚嫁自许。
郭凌目中的快意迅速扩散,直至整张面颊。
她永远都忘不了,当她站在路旁,亲眼看着她曾经高高在上的那些亲人们,是如何狼狈地坐在囚车中,形容枯槁、满身脏污,被沿路百姓唾骂诅咒时,那种兴奋到战栗的感觉。
原来,高人一等,将别人踩在足底的感觉,竟是如此畅快,仿佛全身三万六千根毛孔齐齐舒张,无一处不快活、无一处不欣然。
郭凌的面容变得平静,目色亦然。
生死关头打了个转儿,回头再看从前旧事,不过一场云烟。
“姑娘您瞧,前头是不是那些人哪?”身畔突地传来慧儿的声音,令郭凌瞬间清醒过来。
她凝神看去,却见前方现出一支车队,一乘青幄小车居中停着,旁边几骑穿蟒袍的侍卫,又有穿绛色宫服的宫人,恭候于车边。
“停车。”郭凌立时吩咐,藏在袖中的手动了动,握紧掌中的那方铜牌。
这是她想了不少办法才求来的。
有此铜牌,则她出现在这里,便是陛下允可的了,旁人再挑不出错儿来。
驴车很快便停下,离着那车队不过十余步之距。
郭凌探身往外瞧了瞧。
此刻,他们正停在城外官道的岔路上,两侧是稀疏的林木,夹一线蜿蜒的土路,伸向远方。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郭婉缩回车中,自袖中取出铜牌并一张拜帖,交予慧儿:“你下车去,把这两样东西给前面车队的那几位将军瞧,就说我想要见郭夫人一面。”
言至此,又肃声道:“我之前教你的那些话,你都背下来了么?”
“背下来了,婢子全都记得。”慧儿闪动着一双大眼睛说道。
郭凌点了点头,面上挤出一个笑:“快去吧,小心回话,莫招惹了他们。”
灵儿脆声应下,捧着东西推门下车,又返身将门关上。
郭凌退回原处坐着,双目微阖,并不往车外瞧。
天光渐暗,阴云悄涌,阳光尽皆被掩去,那些细碎的金屑,已然再也不见。
“嗒、嗒”,朔风拂来,捎带着轻细的脚步声,渐行渐近,其间还夹杂着灵儿刻意压低的说话声。
郭凌唇角微勾,张开双眸,挺直了腰身。
“郭大姑娘,夫人命奴婢过来传话,夫人在西首林子里等着您。”脚步声停在车门外,恭谨的禀报声随之响起。
“吱哑”,灵儿拉开车门,将棉帘子挂去一旁,笑道:“婢子扶姑娘下车。”
郭凌没说话,只将手搭在她的胳膊上,缓步出得车外。
第654章 唯一亲人
一名样貌清秀的小宫人正立于车外,见郭凌出来了,忙躬腰道:“姑娘请随奴婢来。”语罢,侧身做了个“请”的动作。
郭凌放开慧儿的手,轻声叮嘱她:“你就在这车里等我,我很快便回来。”
慧儿偷偷看了一眼那小宫人,乖巧地应下了。
郭凌理了理衣裙,含笑向那宫人道:“有劳姑姑了。”
说话间,提步上前,借着错身之际,递过去一小袋银锞子。
那小宫人不动声色地收了,躬腰在前引路。
郭凌紧随其后,二人离开土路,入得西首疏林,行不多时,那小宫人便停了步,恭谨屈身:“姑娘,夫人就在里头。”
不必她说,郭凌亦早瞧见林间的那抹倩影,点头谢她一声。
那小宫人道声不敢,却不曾离开,仍旧立在原地,垂头敛首,既像望风,又像监视。
郭凌也未再理会她,轻提裙摆,迈着优雅而轻盈的步履,往前行去。
朔风低咽着,吹乱荒草遍布的疏林,残叶在风里打着旋儿,脚步踏下,便有清响。
寂静中,这声音传去很远,郭婉自亦有所闻。
然而,听见了,却不回首,只背对郭凌的来处,漫声道:“你怎么来了?”
郭凌在她身后停步,盯着她的背影看了好一会儿,蓦地一笑:“我来送送大姐姐。”
“呼啦啦”,又一阵疾风拂来,将这轻细的语声,吹得四散。
“啊哟,真是难得呢。”郭婉侧首回望,未施脂粉的脸上,笑靥格外明丽:“四妹妹真个是好,还想着来送我这个落魄之人。”
“大姐姐是我在这京里唯一的亲人了,我若不来送一送,岂不是会叫人骂凉薄?”郭凌嫣然一笑:款步行至她身前:“再者说,我若不瞧一眼大姐姐,与大姐姐好生说上几句别言,我这心里,总是不安的。”
郭婉望住她,杏眼微弯、眸光闪动,好似在斟酌她这话是真是假。
随后,她便抬起一根春葱般的手指,向颊边点了几点:“这样一说,也真是巧得很,恰好我也有话与四妹妹说,本想着只怕无缘再见,这念头只能先搁下,却不料四妹妹竟来了,可见咱们姐妹,真是一条心哪。”
“可不是?”郭凌接口,笑眼弯起,隐去一切情绪。
二人视线在半空里胶着,数息后,各自移开。
“走一走罢。”郭婉当先道,踏着满地残叶,徐步往前行去。
郭凌没说话,只安静随行。
风很冷,低低地掠过这片树林,树枝刮擦作响,空气冰凉而薄透,呼吸之间,冷彻肺腑。几只寒鸦栖在枝头,歪着脑袋打量着行人,不知谁“啪”一声踩碎枯枝,鸟儿受惊,振开羽翼,“呱呱”叫着,飞去了别处。
“说起来,我原是想来说一声多谢的。”郭凌蓦地开了口,带着笑意的语声,入耳时,却冷得怕人。
“陛下降旨的时候,我是当真觉着,是大姐姐救了我,全是大姐姐叫人给我传了那些话,我又将它们都给说了出来,这才得以活命。若不然,只怕我早就死在流配的路上了,彼时的我,是真的十分感谢大姐姐来着。”她笑着,口中呼出淡白的烟气,风吹即散。
她出神地望着疏林尽处,像要分辨那尽头到底有什么,语声亦带了几分心不在焉:“可是,这两个月来,我翻来覆去地想了很久,忽然便想明白了,这一声谢,与其我来说给大姐姐,倒不如说给我自己听。”
低微的语声,随风遁入林间,不复可闻。
郭婉并不答言,只转盼四顾,仿若观赏风景。
郭凌抬起头,定定地看着她,忽而又笑:“其实,若再往深里说一句,那一声多谢,委实该当姐姐说予我听才对。”
“这话可就没意思了。”郭婉闲闲地开了口,神情语态,皆如道寻常:“若没有我,四妹妹如今只能在海疆吹冷风、晒大太阳,每天连口饱饭都没得吃,没准儿还要被那些叔伯们拿去换粮食,又哪里能坐着小驴车来送我一程,身边儿还能有个丫鬟服侍着呢?”
她明眸流转,复又浅笑:“姐妹一场,你好我好才是正理。若强要论出个是非曲直来,那也太生分了不是?”
她眨眨眼,笑得愈发甜美:“四妹妹,在我眼里,你原先可不是这般无趣之人呢。”
听了这话,郭凌侧首想想,便笑着点头:“嗳,这话也是。确实是小妹我见识浅薄,着相太过,大姐姐见多识广,可莫要与我一般见识。”
虽笑着说完了整段话,然语至末梢,讥意已然遮掩不去。
郭婉却像没听出来,挥了挥手,一副浑不在意的模样:“四妹妹果然有自知之明,我这个大姐姐看在眼中,心里委实是欣慰的很。”
竟是反话正听,干脆地便认下了。
郭凌看着她,面上无一丝异动。
若换作从前,这两句话下来,只怕她便要作恼,又或者自惭形秽。
而今么,她自然不会了。
相较于生死大事,这些口角争斗不过儿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