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恕那里一点消息都未传来,难不成是近几日之事?
“可否请大人细说说?”她立时问道。
徐元鲁扫了一眼沉默的郭婉,神情很淡:“此事仍要从崔氏说起。崔氏供述时,绿漪恰在隔壁受审,许是听到了只言片语,押解出屋的路上,她忽然闯至崔氏跟前,以手扼其颈,口中还高呼‘还夫人命来’,险将崔氏扼死。因年高,又受了惊吓,崔氏不几日便即病故。”
陈滢未语,只轻轻点了点头。
原来,崔嬷嬷身死,因由竟在此处。
徐元鲁又续:“分开她二人时,因绿漪死死不肯放手,几名狱卒只得以刑棍击之,她身体羸弱,挨了十余棍后,便即晕迷,高烧数日后方醒来,醒来后行止异常、大哭大笑,后经太医诊断,她得了失心疯。”
淡然无波的语声,似述及平常,仿佛那一死一疯的不是人,而是物件儿。
陈滢心底生出几分酸楚。
绿漪竟疯了。
那个聪明沉稳、正值韶华的女孩,她往后的余生,又该如何度过?
她目注着郭婉。
郭婉管自垂着头,陈滢目之所及,唯鸦青的发髻,与一角下颌。
“因怕她装疯,本官曾命人多次试探,皆无破绽。她是真的疯了。”徐元鲁毫无起伏的语声仍在响起,字字句句,敲入耳畔。
“我明白了。”陈滢轻语道。
如若叹息般的语声,水一般的弥散开去。
绿漪的证词,她已经拿不到了。
这个最为重要的人证,已然无法提供有价值的信息。
这也是……算计好的么?
“珍珠、玛瑙关押在司刑监,若要讯问,需待明日。”徐元鲁再道,向陈滢略一颔首,转身踏下石阶,穿堂而过,行至门前,脚步忽地一顿。
“本官会把人都撤走,此地,仅你二人。”他头也不回地道,语中不见情绪,停一息,吐出最后四字:“此乃上意。”
语毕,“咿呀”一声,推开大门。
天光乍涌而来,扑进阴森的公堂,虽不甚明亮,却似能照见一切。
然一息之后,大门“哐”地重重阖拢,光影乍现还散,公堂中,重又恢复了阴沉与死寂。
陈滢与郭婉,皆不曾出声。
风寂寂而来,又悄然而去,陈滢手中的暖炉,已然渐凉。
郭婉垂着头,纵使不见容颜,雪肤秀项,亦有一种风致。
良久后,陈滢终是启唇:“这所有一切,都是你设的局?”
仍旧秉承她一惯的态度,开口便点出主题。
“怎么可能是我?”郭婉不曾抬头,微有些沉闷的语声,在空寂的公堂中穿梭。
“怎么可能不是你?”陈滢平静地看着她,如水眸光,一如平常:“结合几件事的结果来看,你是受益者。当然,你并非唯一的受益者,但却最大的受益者。”
“受益者?”郭婉似不解,低垂的头往旁侧了侧:“陈大姑娘这话的意思是,我是拿到好处那一个?”
“是。”陈滢颔首,笔直的眸光,尽皆投注于她的身上:“你为亡母报了仇,你的仇人没有一个有好下场。从结果往回倒推,设局之人是你的可能性,接近百分之百。”
郭婉沉默地听着,数息后,方叹了口气。
“陈大姑娘可真瞧得起我。”她的声音很轻、很静,没有一丝烟火气:“可惜,我没那么大的本事。我如今自身难保,陈大姑娘难道觉着,我还有那个本事去算计长公主?算计祖母?”
陈滢不语,只凝视着她。
郭婉说的每一个字,她都不信。
“陈大姑娘,你方才也说过,我并非唯一的受益者,既然如此,你又何以只认定了是我呢?”郭婉又道,似是笑了一下。
因低着头,这笑声亦是细微的,并不能听得真切。
第649章 奇峰突起
冷风自四面八方涌来,郭婉身上的青布棉裙被风拂着,略略翻起一角。
她的视线,仿佛便凝在那一角之上,语声亦自寂寂:“如果你是因为我方才的态度而疑心于我,则我也无甚好说的。”
她终是抬起头,褪去所有表情的脸上,有一种格外地恬淡,似与世无争:“这世上谁也不是傻子不是?只消想一想父亲与长公主的婚事、祖母对先慈遗物的态度,再将香山县主出生的日子往前头推算一二,就算我真是个傻的,也能猜出个大概来。”
她唇角动了动,然笑容却并不曾浮起,反倒显出几分讥诮:“只是,就算猜了出来,我又能怎么着呢?论出身、论权势,我算个什么东西?我拿什么去算计旁人?我自己活命都难得很,还有余力算计旁人么?一个寡居的商户女,就算进了京,深宫似海,陈大姑娘觉着,我这条小鱼,能翻出多大的浪来?”
一连串的质问,却并不迫人,唯有一种骨子里的苍凉。
陈滢平静地看着她,并不为所动,或者也可以说,是不受迷惑罢。
“郭孺子也太小瞧自己了。”她唇角弯了弯,笑容浅淡:“郭孺子家资丰厚,又有明心、司马秀并珍珠、玛瑙等人效力,若想要做些什么,应该并不难。”
“噗哧”,郭婉终是笑了,像听到了天大的笑话。
“说来说去,陈大姑娘一直在说‘可能’、‘应该’、‘如若’,这可都是臆测,没有一句实在的。”她抬手掩袖,并没去看陈滢,“你一向喜欢说实话、做实事。那么,你对我的怀疑,又可有实证?”
陈滢没说话。
她只是长久地看着郭婉,似熟悉、又似陌生。
她们是朋友。
她唯愿她的朋友安好。
可这一刻,她却又明确地知晓,她的愿望,并不能代表旁人的愿望。
“如果你早些告诉我这些,我可以帮你的。”她说道,仍旧是直话直说的态度,挑开一切,直中主题:“我最擅长的便是破案,若你早早告诉我你母亲的死有疑点,我一定能够帮你找到足够的证据,令真相水落石出。”
“我之前便说过,我自身难保。”郭婉叹了口气,面上的笑容淡了下去,一如她逐渐低微的声音:“如今你也瞧见了,就算我什么都没有做,我也都陷在了里头,你也一直都在怀疑我。说句不怕死的话,没准儿父皇也疑心我。你想想,如果这些当真是我做的,我又还寻你帮忙,那岂不是要把你也陷进来?”
“我已经身陷其中了。”陈滢接语道,平静的脸上,鲜见地多了一丝自嘲:“这么大的案子,凡与之有接触者,何人又能独善其身?”
“可无论如何,今天,你是站在堂上的。”郭婉陡地抬头,明丽的眸子里,似涌动着微小而又灼烈的火:
“今天,你与徐大人站在一起,你仍旧得到陛下的信重,你想要做的那些事,亦不曾受到丁点波及。你在堂上,而我在堂下。这就是何以我从不曾向你求助的因由。因我知晓,一旦有人挖出过去的那些事儿,我头一个就跑不了,所以……”
她突兀地停住语声,明烈热切的眸光,自远处投射而来,带着一种震撼人心的力量。
陈滢忽然觉得,这短暂的一秒,她对郭婉的了解,远胜之前所有。
可同样地,也就在这一妙,她与郭婉之间,亦多了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
寂静重又笼罩而下,连风声似都静止了。
良久后,陈滢终是开了口。
“我相信我的判断。”她抬头凝视着郭婉,平静如水的眸光,就如凝视每一个她怀疑的对象:“可我也知道,缺乏证据支撑的判断,只能是猜测。”
她向着虚空处露出笑容,安静而又古怪:“所以,我要提审珍珠与玛瑙。这是我必须做的。”
“这个自然。这里由陈大姑娘做主,我可不敢置喙。”郭婉弯眸,目中焰苗已寂灭,艳丽的面容上,绽出一朵笑靥。
她就这样看着陈滢,微微颔首,似在致以她最真挚的致意:“我等着陈大姑娘来治我的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