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闺阁记(499)
不,应该说,自尚主之后,无时无刻,他不是在想着这件事。
然而,每当他想的时候,他的心底便会冒出一个声音,告诉他,他还有个女儿。
那个从幼时起就被送去山东,他连想一想都要背着人的女儿,若想她继续活着,那么,许多事情,他就不能想。
他不知道那是蠢,还是笨,抑或是胆怯、懦弱还是旁的什么。
他只知道,他已经没了一个心爱的人,他再不能承受失去另一个。
所以,每当想这些的时候,他都会去舞剑。
在那方寸之地的小耳室里,在想象中,斩碎一切。
郭准霍然大步上前,夺手便去抢程氏的口供。
不料,程氏竟抓得极紧,这一下竟不曾抢过来。
郭准的眼睛突地红了,不知哪来的力气,拧着程氏的手腕便是一掰。
“啊”,程氏呼痛,到底吃疼不住,松手捂住受伤的腕子,那口供登时“哗啦啦”落了满地。
第646章 是不是你?
郭准一胳膊搡开程氏,蹲下去便开始拣口供,似是完全忘记了,程氏,是他名义上的母亲。
程氏被推得趔趄了好几步,待站稳了,却也不说话,唯张着一双空洞无神眼,望向漆黑的屋顶,痴痴呆呆地,似神魂皆去了别处。
乌青的砖地上,纸页飘向四处,郭准不顾形象地爬在地上拣着,赤红的两眼紧盯地面,嘴唇蠕动,出极微的呢喃。
“我瞧瞧……我瞧瞧……我瞧瞧……”
只此三字,来回往复,周而复始。
孙朝礼头都不抬,直挺挺站着,仿似根本没瞧见。
徐元鲁倒是看了过去,却也面无异色,更无任何动作,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陈滢的视线,始终只锁于一人之身。
郭婉。
郭婉正在笑。
甜美、娇艳,若春花绽放般的笑,让她的面容越发明丽。
“父亲可真得好生瞧瞧才是。”她施施然地拂了拂衣袖,目注堂下诸人,对陈滢投来的视线,恍若未觉。
略向后退几步,直退至靠近边缘的位置,她方将抬起纤纤食指,向腮边点了几点。
“今儿可真有趣儿,祖母和父亲这样子,委实少见。”她笑着,臻首微侧、秀项轻弯,由头颈至肩腰,呈现出一道美好的弧度。
听着这悠闲的语声,长公主蓦地变了脸。
她一下子转过头,铁青的面容上,划过一丝阴厉。
“是不是你?”阴冷的质问,一如长公主目中大炽的寒光,利箭般刺向郭婉:“是不是你给阿娇下了毒?”
“殿下在说什么胡话呢?”郭婉挑眉,一脸地讶然,旋即眉尖轻蹙,目中满是疑惑:“殿下这话我根本听不明白,殿下能把话说清楚点么?”
“那毒药是你娘带来的。”长公主紧盯着她,眸光尖利而冰冷,比方才更甚:“本宫刚才在后堂的时候听见邢家的招供说,刘姨娘中的毒是你娘带来的陪嫁。听说刘姨娘的死状,与阿娇中毒的样子很像。”
越往下说,她身上的气息越冷,看向郭婉的视线亦越怨毒,好似暴怒前的野兽,下一息就要飞扑上去撕咬。
陈滢眼风一转,扫向长公主。
到底是长公主,就算被软禁了,也总有法子打听消息。
看起来,明心与郭媛所中之毒为同一种之事,她已然尽知,而郭婉此时的态度,更加深了她的怀疑,是以才有此一问。
郭婉轻笑起来。
“长公主可真瞧得起我,把我跟我祖母相提并论,我哪里当得起?”她抬袖掩唇,眸光脉脉,春烟般地醉人:“殿下年纪大了,记性不好,我好心提醒您一句,先慈去的时候,我才两岁不到,先慈的嫁妆我手上一样没留,不过么,呶,”
她伸出一根白生生的手指,指向兀自发呆的程氏,红唇向旁一撇:“殿下大可以去问问祖母,比我知道得更清楚。先慈去后,所有陪嫁一直都扣在祖母手上,我可是半点儿没沾着。”
长公主噎住了,再一息,面色陡然变得紫涨,愈加显老,也愈加难看。
这话实是戳人脸皮,可偏偏地,她又无话可回。
韩氏死后,程氏哪里舍得这巨富亡媳带来的嫁妆,一股脑儿全都给扣下了。
此事,长公主还帮了些忙。
所谓各取所需,一手银钱、一手良人,彼时,大家都觉甚好。
而今么……
长公主暗自咬牙。
那种被人当众煽了一巴掌的感觉,再度袭上心头。
可是,若说是程氏指使人给郭媛下毒,这怎么也说不过去,还是郭婉的嫌疑最大。
恨只恨,再是怀疑,那韩氏的嫁妆到底是被程氏昧下的,再追问下去,不过徒惹难堪罢了。
长公主冷“哼”一声,不再理会郭婉,阴沉的视线,扫向郭准。
风拂了进来,吹得满地纸页四散,郭准仍旧一张一张拣拾着。
他的衣袍早便染灰,发髻亦散乱,可他却浑似不知,一时爬来、一时又爬去,俊美如少年郎的面容上,此时已是灰一道、黑一道,极是狼狈。
“我瞧瞧……我瞧瞧……”郭准仍在喃喃自语着,微颤的音线,嘶哑而又沧桑。
他确实是要好生瞧瞧。
那般漫长的岁月,他熬着、活着、喘息着,生生将自己变成一棵木头,闭着眼、捂着耳、堵着心,将身外一切,尽皆隔断。
可现在,他想要张开眼,好生地瞧一瞧,这许多年来,他以那可怜又可笑的一点儿执念麻痹着自己、蒙昧着自己,到底是对、还是错。
他始终不敢回顾的过往,又到底是怎样地污浊、肮脏,、人作呕。
他头一次觉着,他该好生瞧瞧。
张大眼睛、竖起耳朵,用他那颗千疮百孔的心,好生地瞧一瞧。
不知何时,风已止息,公堂之下,一人匍匐,二人僵立,剩下的那一个,仍在笑。
然,笑得再美艳、再绝丽,那眼底的苍凉,却掩不去。
不觉间,满地纸页,已然只剩了一张,便落在长公主裙畔。
郭准手脚并用地爬过去,探手欲拾。
可谁料,他的手才伸出,一个身影陡地撞上来,“砰”,重重一声,直将郭准撞了个仰面朝天,手上纸页登时又散了满地。
他飞快翻身,两手扶地,抬起那双血红的眼,看向来人。
在他的眼前,是一张放大的、铁青的脸。
是长公主。
长公主直身而起,居高临下地望他。
这个驯顺得几乎不像人的男人,俊面微汗、满身黑灰,倒比从前多了一分活气儿。
长公主心底蓦地刺痛,似无数尖刀死命绞拧,疼得她连呼吸都困难。
她张大口,如一尾行将窒息的鱼,拼尽全力、费力地喘息着,铁青的脸渐渐憋得发紫,突然毫无预兆地俯身,拾起口供抓在手中,用力一扯。
“嗤”,一声轻响,那纸页登时扯作两片,她两眼暴突、五指簸张、额角青筋根根凸起,狠狠将那白纸扯得粉碎,霎时间白屑如雪,飘落而下。
她也不说话,将纸屑一抛,弯腰再拣几张,如法炮制。
一瞬间,细碎的撕纸声,如一道又一道细小而锐利的风,切碎满室寂静,搅动每个人的耳鼓。
第647章 至爱亲人
郭准呆呆地看着长公主,面上的神情,介乎于震惊与怀疑之间,似是不敢相信,长公主竟会有如此举动。
怔望了好一会儿,直待长公主又撕了好张口供,郭准才终是醒觉,一瞬间两眼血红,疯了般地冲过去。
“住手!”凄厉的喊叫自他口中迸出,他合身扑到长公主面前,从她手中夺过纸页便往怀里塞。
长公主却不肯放,铁青的脸涨作紫红,揪住纸页的边角用力扯着,口中吐出不似人声的嘶吼:
“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人都死了你还看什么?人都死了!早死了!早死了!早就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