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闺阁记(393)
因代表着新妇娘家人,陈滢的席位相对靠前,待坐下后,她举眸四顾,面上便现出一个古怪的笑容。
忠勇伯夫人万氏,正在端端坐于那首席正座儿,面上擎着矜持的笑,一身姜黄团花褙子、额上勒着海蓝四季春织锦抹额,薄施脂粉,瞧来倒比往昔精神。
感知到陈滢的视线,万氏转眸看了过来,陈滢想了想,起身见礼。
怎么说万氏也是长辈,该有的礼节自不可缺。
万氏神色淡淡,命人扶起陈滢,略叙几句寒温,陈滢便自归座儿。
这整个过程中,万氏面上的笑,堪比昨日细雨,薄薄一层,风吹就掉。
俞氏在远处瞧见了,略垂首,掩去唇边冷笑。
万氏这架子还搭着呢,只怕是忘了,这位她最讨厌的陈大姑娘得圣旨赐婚,乃是未来的侯夫人。
待陈滢与裴恕成亲,他们这整府的人见了人家,都得矮下半个头,包括万氏。
俞氏委实想要叹气。
她这个婆母,在伯府里拿大拿惯了,倒将天下人皆小瞧了去,看谁都吊着半个眼珠子,真不知该说她轻狂,还是该说她蠢。
陈滢自不知这对婆媳的眉眼官司,归座儿后,与几位熟识的姑娘闲聊几句,那厢知实便出现在敞轩门口,趁人不备,悄悄向她招手。
陈滢心下倒凛了凛。
看知实这样子,怕是打听来的消息,很不寻常。
主仆三人寻了个无人的长廊,见四下无人,陈滢方问:“是不是卢二姑娘的事儿有蹊跷?”
若卢宛音是正常出嫁,知实断不会是这般情形。
知实果然点头:“姑娘说得没错儿,卢二姑娘这婚事确实挺怪的。”
她近前几步,耳语般地道:“卢二姑娘嫁给薛大人做了续弦。”
似怕陈滢不懂,她又加重语气:“这位薛大人,就是那招远县原来的县令,咱们女校薛夫子的父亲。”
薛蕊如今已然是女校老师,知实便以夫子称呼。
“原来是他。”陈滢微微颔首,心下不是不吃惊的。
卢宛音乃二房嫡女,怎么竟去给人做续弦?
那薛大人的年纪,做卢宛音的祖父都够了。
念及此,陈滢便问:“此前我们在济南时,也只听说忠勇伯府会送出一位庶女予薛大人做妾,怎么又换成了嫡出的卢二姑娘?”
“姑娘容禀,这事里头有好些弯弯绕,还得从去年花宴的时候说起。”知实的声音越发地轻,几乎凑在陈滢耳边:“花宴那天,姑娘要婢子们打听薛夫子的消息,婢子顺道儿听了几句闲话,道是伯夫人有意将庶出的卢三姑娘许予薛大人为妾。可谁想,就在姑娘离开济南府没几日,伯府便出了桩新鲜事儿。”
她往四下瞧了瞧,见寻真好生守在路口,便续道:“济南府有位推官儿,姓蔡,今年二十八岁,前头发妻早逝,膝下有一儿一女。便在去年三、四月间,这位蔡大人忽地请了媒婆登门,明言求娶卢三姑娘为正头妻子。”
陈滢一下子抬起头。
竟还有这样的事?
一府推官,求娶没落勋贵之庶女为妻?且还正在这庶女将要予人为妾之前?
何其凑巧?
而最重要的是,以推官品级,即便卢三姑娘只是续弦,伯府也占了大便宜。
这倒并非伯爵这爵位不值钱。事实上,若抛开一切,只看爵位,伯爵还是很拿得出手的。
只是,地方爵与京城爵,根本是两回事,而山东行省的伯爵,更比其他地方还弱些。
这却是因为,当年康王之乱起于山东,元嘉帝险些掉下龙椅,他对这地方的勋贵,从来只抑不扬,就没个好脸色。
也因此,蔡大人登门求娶,便显得极具诚意。
“伯爷想必一口应下了,伯夫人必定也极欢喜。”陈滢淡声道,抬手拂了拂衣袖。
一为妻、一为妾,孰重孰轻,一目了然。这么笔划算的买卖,傻子才会往外推。
果然,知实连连点头道:“姑娘料得半点儿没错。伯爷一听此事,想也没想便应下了,伯夫人过后听见了,更是欢喜得不得了,特特地将卢二太太叫到跟前去,赏下了好些东西,转过脸来便将卢三姑娘接去上房住着,又派了好些丫鬟婆子服侍,简直像供佛似地把人给供了起来,伯夫人更是亲身教导卢三姑娘管家的道理,还命世子夫人分了几桩事儿给卢三姑娘练手呢。”
第509章 错综复杂
陈滢闻言,点头不语。
万氏虽眼界不够宽,基本认知还是有的,一行一止倒也有度。
赏卢二太太胡氏东西、将卢三姑娘接去正房,前者为拉拢,后者则为敲打。
胡氏膝下有三女,除二姑娘卢宛音是嫡出外,四姑娘卢宛卿也是嫡出。
庶女得了门绝好的亲事,嫡出女儿往后只怕还嫁不了这般好,胡氏心里会舒服么?
身为嫡母,但凡她动点歪念头,好事也要变坏事,是以万氏才要把卢三姑娘护起来,敲打胡氏,令她不得妄动。
此时知实又道:“那蔡大人倒也诚心,没过几日便亲自登门下聘,三书六礼皆是全的,婚期就定在今年开春儿。二月初的时候,卢三姑娘便已出阁了。”
陈滢轻轻“唔”了一声,面上的笑容有些古怪:“既然卢三姑娘去年四月定了亲,则送去薛大人府上做妾的人选,也只能换人了。”
卢、薛两家本就不曾说定人选,忠勇伯府临时换人,也并不算失礼,只消将个庶女嫁去,这笔交易仍是圆满的。
“姑娘说的是。”知实动作极微地点了下头,声音愈发地轻:“三姑娘定亲后,伯府中与三姑娘年岁相仿、又庶出的姑娘,便只剩下三房的五姑娘。伯夫人便与三太太说了这事儿,三太太自是应了。可是,谁也没想到,四月底的时候,薛大人的发妻忽然得了场急病,殁了。薛大人不好就纳妾,这事儿便只能再往后拖。”
她仿佛觉得很不可思议,眸子张大了些,又续:“那时候,薛大人调去泰安州做了同知,离济南府倒也挺近的。忠勇伯爷恐他丧妻伤心,端午节那日便请他来吃酒听戏。那天来的客人极多,里头就有与卢二姑娘定下婚事的诚意伯一家。”
陈滢唇角动了动:“不必说,那宴席之上,定然出了事儿。”
“还真叫姑娘猜中了。”知实露出既似解恨、又带怜悯的神情,轻声地道:“就在众夫人太太们赏花儿的时候,先是撞见卢四姑娘慌慌张张从花房跑出来,随后大家便瞧见,那卢二姑娘与薛大人……衣衫不整,抱着睡在花房。诚意伯夫人当即大怒,拂袖而去。”
她轻叹了一声,息住话头。
当年卢宛音姐妹背后编排陈滢之事,知实记忆犹新,是故听闻她倒霉,自觉出了口恶气。
可再一想,这卢宛音也真个命苦,损了名节,不得不下嫁给老头子为续弦,身世却也堪怜。
陈滢默然而立,面色微寒。
又是名声。
为了这么个狗屁玩意儿,一个青春年华的少女就这样毁了。
而最荒谬的是,就在一年前,卢宛音还曾背后嘲讽陈滢名节有亏。彼时的她一定不曾料到,有朝一日,她会被这两个字紧紧捆缚,以一生殉葬。
“接下来的事情,还真是很容易猜。”陈滢淡然接语,面上有着一丝厌倦,“诚意伯这门亲事,忠勇伯府是绝不会放弃的,算来算去,便只能请卢六姑娘来救场了。”
这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卢宛音当众出丑、卢宛卿又担上了算计嫡姐的名声,忠勇伯府若要留住这门亲事,最好的办法,便是让仅剩的嫡女卢宛宁嫁过去。
如此一来,两府仍旧是姻亲,那诚意伯府想也不会拒绝。
至于卢宛音,只消将她嫁给薛大人,她的名声便也保住了。
“姑娘说的是。”知实说道,面色又恢复了平静:“伯夫人第二日便去了诚意伯府,然后便把庚帖给换了过来。卢二太太一下子就病倒了,养了几日才好,过后她便去伯夫人跟前哭,那话里话外的意思是,想叫卢二姑娘顶了卢三姑娘的亲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