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便听小侯爷说过,小臻似在江南,现下她又在何处?”陈滢再问,澄净眼波迢递而来,有若清湖光转。
裴恕不免醉了一刹儿,启唇时,声音里也带些微醺:“我派去江南的人才送了消息,报说小臻似是从了良,如今回到了京城。”
“哦?”陈滢握盏的手一紧,干净的眸中光彩灿然:“有具体些的消息么?比如她出没的地方、她从良的人家,诸如此类?”
裴恕的脸黑了黑,也不知是气是愧,脑袋往下垂几分:“那个……那啥……都怪郎廷玉这厮!”
他猛一拍案,震得满桌盘盏乱跳。
“都是这厮办事不力,到现在没个准信儿!”他黑口黑面,煞气冲天。
决定了,回去就抽这厮,拿鞭子狠狠抽,这厮最近皮痒,欠抽。
正立在大门外喝风的郎廷玉,陡觉臀寒背冷,忍不住缩脖儿,脖领处恰一星冰凉,针扎也似。
他霍然抬头。
下雪了。
稀疏的雪沫儿,盐粒子一般,四下乱飘,也就盏茶功夫,眼瞅它越下越大、越下越密,搓绵扯絮般漫天抛洒,等恁时,瓦檐浮霜、门头落絮,铺就满眼缟素。
“真真好雪。”家中富贵的,倚暖阁、观梅花,再将红泥炉子烧着,煮酒赏雪,风雅逍遥。
“瑞雪兆丰年。”乡农们合手祝祷,谢造物恩赐,盼来年好光景,衣食足、仓廪丰,不必受那饿肚挨冻之苦。
“雪天路滑、不好行车。”出门在外的人,却对这雪又爱又恨,盼它莫停,又怕它下个没完。
陈滢从四宜会馆出来时,雪下得正紧,裴恕执青伞,稳稳立于上风口,替她挡风。
“接下来你要往何处去?”他垂眸看着她,神情专注。
“去医馆瞧瞧。”陈滢笑答,仰首望天。
飞雪连天,远山近树皆白了头,在她视线的边缘,裴恕的一侧肩膀,也担着一层碎霜。
陈滢认命地叹口气,提帕子帮他掸扫,细细一捧雪,随帕子扬起,落去伞外:“我又不是怕冷怕热的娇弱女子,你不要总这样歪着打伞。”
语罢,不动声色收回帕子,眉目弯弯:“今日我只带了两块帕子,这块我得留着自个儿用。”
裴恕那张小麦色的脸,刹时间又像添了别的颜色,匆忙间转首望向街市,空着的手下意识扶去腰畔。
拿不到她的帕子,突然就觉得多出一只手来,没事做,怎么办?
偏今日要学着斯文,不曾佩剑。
见他一身青衫,腰环素绦,连玉珮上都雕着岁寒三友,偏一手支楞着,空扶腰畔,不知往何处安放。
陈滢忍不住笑,望着他半个脑壳儿:“小侯爷这是在赏雪么,看得如此专心,头都不回。”
裴恕面上颜色未褪,干巴巴赞一声:“是啊,是在看雪。”又干巴巴感慨:“雪下得可真大啊。”
陈滢望向伞外,轻声应和:“确实很大,这雪。”
大雪当空,连绵不休,扑簌簌悬落九天,若一幕阔大珠帘,行人街市皆隐帘外,视之不清。
第411章 这是证物
陈滢回首望去。
郎廷玉正立在他们身后,手是提溜着个包袱,鼓鼓囊囊的。
方才离开雅间儿时,她亲见郎廷玉进去收茶具,这包袱里头,想必便是。
“郎将军也辛苦,连把伞都没有。”陈滢说道。
原不过随口一语,裴恕的眼睛却登时大了半圈儿,恶狠狠回头:“这厮讨打!你放心,等我回去抽他。”
陈滢噎了噎。
这抽人还要旁人放心,是何道理?
再者说,小侯爷要抽人,扯上她作什么?
陈滢完全不能理解这话里的逻辑。
郎廷玉却是刹时间苦了脸。
他们家爷悄悄儿说话不行么,非这么大声儿,他都听见了好不好?
一时间,臀越发地冷、背越发地寒。
他忍不住哆嗦了几下,悲凉想:那鞭子如果不沾水,抽在身上的话,大概还不算特别疼的。
“快上车吧,雪越来越大了,路上慢些。”裴恕转向陈滢。
醇厚清音,撩人耳畔,哪还有半分之前的凶恶,高挺的身量儿微俯,殷殷眸光,尽皆拢在她身上。
陈滢原还欲劝,如今,却只能回以一笑。
罢了,这大约是人家主从间的情趣,她一个外人,还是不要打扰得好。
上车后,裴恕倒是将伞收了,只在帘外叮咛:“我要去衙门应卯,不得陪你了。”
语毕,忽探手入怀,飞快将一物塞进车中,迅速掩门:“时辰不早,我先走一步。”
话声未了,靴声橐驼,须臾远去,雪地上,空留两行足印。
寻真并知实对视一眼,尽皆瞠目。
小侯爷这是怎么个意思?这又放了个什么东西在车里?
还有,她们家姑娘好快的手,那东西是圆是扁她们还没瞧清呢,就消失在了姑娘的袖笼中。
寻真好奇得要命,张口便问:“姑娘,那是什……唔唔……”
知实牢牢捂住了她的嘴。
“姑娘别理她,她眼花。”她道巧笑嫣然,又下死力冲寻真打眼色。
这眼力劲儿也太差了,哪里当得起姑娘身边第一大丫鬟?
陈滢见状,忍不住要笑。
难得知实弱质芊芊,这时候又飞眼儿、又捂嘴,把寻真给辖制得死死的,居然两不耽误。
“噗哧”一声,陈滢终于绷不住,笑了出来。
知实佯作不懂,寻真却是真不懂,奋力与捂在嘴上的魔爪斗争。
“这是小侯爷给我的证物,探案用的。”为免两个丫鬟真打起来,陈滢只能解围,自袖中取出个精致的匣子,冲双婢晃晃,面不改色:“方才在雅间儿时,小侯爷想是忘了,临到我上车才想起来,所以就扔进来了。”
知实立时作恍然大悟状,放开寻真,向自己脑袋上敲两下:“哎呀,原来是婢子眼花,错怪了寻真。”又作势向寻真蹲身儿:“对不住、对不住,方才我看错了,你可别恼。”
寻真是个心大的,自不会恼她,只得意地扬脖儿:“我眼睛可尖了,小侯爷一扔东西我就瞧见了。”又握着嘴儿笑知实:“这么大个东西,姐姐偏没瞧见,真真笑死人了。”
知实低头,想笑不能笑,憋得脸红。
好在,寻真这心是真大,居然一点儿没发现,笑过了,也就丢开手,上前替陈滢倒茶。
陈滢不动声色袖了小匣子,眼底蕴一抹浅笑。
总算这家伙开窍了,没再送她伞。
情侣之间赠伞,可不是什么好兆头,还以为裴恕永远不会懂呢。
在袖笼里掂一掂,匣子微微沉手,也不知装的什么。
将之袖牢了,陈滢便倚车壁坐着,看知实拨炉子。
“姑娘,今儿还回去用饭么?”寻真倒好茶,便从食盒里挑几块脆饼,放在炉子上烘着,问道。
随着她的问话,一股焦香弥漫开来,很温暖、也很勾人。
陈滢探手拣块饼渣来吃,微有些含混地道:“母亲下晌要出门,今日午食定然用得早,咱们回去也要错过饭时,便不回家了吧,等从医馆出来,便找个馆子吃午饭。”
寻真欢呼一声,忙拿帕子垫着烘好的脆饼,递到陈滢手边献殷勤:“姑娘姑娘,您想好去哪儿吃午食了么?”
陈滢太了解这丫头了,拈着脆饼一笑:“你也别跟我来这套,直说罢,你想吃哪一家?”
寻真立时两眼冒光,偏还要作低头乖顺状:“禀姑娘,听说五芳斋不错,堂座儿有人唱戏,从雅间儿里也能听着,婢子还听说……”
“瞧把你给能的!”话未说完,知实一指头便凿在她发顶,咬牙道:“一说有戏听,你怕是连家在哪儿都忘了呢,姑娘都没发话,偏你话多。”
寻真“哎哟”一声,抬手去揉脑袋,脸上还是满满迷醉:“知实姐姐,你是不知道,那齐家班儿的班主那一把嗓子,真是好听得不得了,人家都说余音绕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