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闺阁记(206)
绿漪不敢再违拗她的意思,抹着眼泪去一旁端了张小杌子过来,斜签着身子坐下,头垂得低低地,两手握在膝前,坐姿里似也透着几许倔强。
郭婉笑了笑,回身坐在扶手椅上,轻声道:“与你说句实话罢,我信不过明心。”
绿漪一下子抬起了头。
郭婉弯了弯唇,笑容显得有些幽沉:“你也知道的,我手里还有母亲留下的产业,那府里多少双眼睛恶狼似地盯着呢,你说,我放心交给明心去管着么?”
绿漪拿袖子擦了擦眼睛,摇头道:“自是不能的。”
郭婉便笑道:“你瞧,你也说这不能够。所以我把那些交给了红香,她自来老实本份,守成是极好的。”
“奶奶说得是。”绿漪说道。
郭婉便又道:“再一个,那花草精油乃是大宗儿的买卖,账面的银子动辄就是上千两,几乎便是韩家的命脉所在。我此番进京,哪一处不要用钱?说句难听的,这钱就和我的命一样。你说,我能把我的命交给那眼大心空的明心么?”
绿漪细细一想,果然是这个道理,便再摇了摇头:“这也不能够的。”旋即又飞快地道:“奶奶身边儿还有好些管事呢,便交予他们就是,奴婢与您……”
“所以我就说你傻呢。”没容她说完,郭婉已是接口道:“你当那些管事我没考虑过么?在他们的眼中,到底是我这个寡居又离家的外孙女儿重,还是舅父与表弟更重?”
绿漪蹙眉想了想,面色便苍白了起来。
这话确实是说到了点子上。
郭婉姓郭,而韩家的产业,最终还是要落在韩家人的手上的。
“所以我要留下你来替我守着济南,因为你比任何人都可信。”郭婉说出了最后的结论。
绿漪虽觉此言有理,可却还是有点无法接受,红着眼睛道:“那婢子可以两边儿跑,奶奶身边就一个明心,那是不行的。”
“我自有我的道理。”郭婉语声淡淡,面上的神情也很淡:“我把她带在身边,一则她对那外头的事情有些见识,于我有用;二来,我也需要个四处走动之人,有些事儿,我自己不便去做,她却是行的。”
这话正触及绿漪的心事,她不由得越发两眼发红,垂下头来,低微地道:“婢子知道,奶奶瞧不上婢子,就是因为婢子没见识,帮不到奶奶,婢子……婢子真是没用。”说着她终是呜呜咽咽地哭了出来。
明心的这个优势,她们谁也比不了,而越是如此,绿漪心里就越是憋屈得慌。
分明她与红香才是陪伴郭婉最长久的人,可明心的出现,却打破了这个局面。
见她真伤了心,郭婉心下微叹,便道:“我是真拿你与红香当了亲人,这才把后背托付给了你们。需知眼面儿前的人好防,那后头射来的冷箭才最难防。我交予你们的皆是最重要之事,这些事儿交给旁人我不放心。如今,我把话都给挑明了,你若是再这么着,我这心里又怎么过得去?”
说话间,她的眼眶也已红了。
绿漪心下极是难过,可再一想郭婉的处境,却也知道她这也是无奈之举,眼泪虽是收不住,心里却已经转过来了。
第268章 当年之药
主仆两个相对垂泪,过后还是郭婉先恢复了过来,强笑道:“罢了,我的话想必你已经听进去了,若你还认我是你的主子,就好生擦干了泪说话,我还有话要交代你呢。”
绿漪的情绪已经宣泄完了,闻言便将帕子擦干了眼泪,起身躬腰道:“婢子错了,奶奶恕罪。”
郭婉先挥手命她坐下了,方才压低声音道:“我现如今有件事问你,你可得实话告诉我。你可还记得朱嫂子当年留下的那个药?”
绿漪一时间不明白她在说什么,怔了好半天才醒悟过来,不由得有些色变,强笑着问:“奶奶怎么忽然想起这个来了?”
郭婉度其面色,猜到她是知道的,便正色道:“你把药给我,我有用。”
绿漪不由心头大骇,勉力定下神魂,道:“奶奶要用那药做什么?”复又苦劝:“那可是虎狼之药,最是伤子嗣的。”
“我自是知晓。”郭婉面无表情地道:“母亲当年重金求来此物,原是为着防个万一,如今我的情形不比母亲好多少,这些药自然要备着才是。”
一面说话,她一面又将身子往前倾了倾,语声越发地轻细:“听说还有一味助情的药,你也一并收着么?”
绿漪苍白的脸上瞬间涌起红云,不自在地点了点头:“有的。”
郭婉“呵呵”笑了起来。
这笑声原是甜脆的、美好的,只是,此时此刻,在这正午的房间里,这笑声却叫人有点后背发凉。
“听说那助情的药被我那好祖母偷了一些,用在了别的地方,倒是为她得来了一个顶顶尊贵的好儿媳。”郭婉漫不经心地道。
寒鸦般的音色,冰凉有若刀削。
绿漪只觉得那腔子里的热气都跑光了,忍不住打了个抖,抱紧了胳膊。
“此事绝不可叫第三人知晓,明日你便启程,待我离开之时,这两味药必须在我手上。”郭婉的语声再度响起,幽沉得如同寒泉。
绿漪不敢再多想,忙应了个是。
郭婉盯着她,慢慢地道:“绿漪,我知道你一心为我,只是,你可莫要忘了我要去什么地方,那地方的险恶可不是韩家能比的。如若你为了你的心、误了我的事,到时候,我就是死无葬身之地。”
这冒着寒气的声音让绿漪越发浑身发冷,旋即又觉惨然,垂首颤声道:“婢子……绝不敢的。奶奶放心,婢子不会那般糊涂。”
内宅里的阴私争斗最是杀人不见血,这些东西郭婉确实也该留一些,总是有备无患。
这般想着,绿漪便又觉得自家奶奶可怜,前路亦委实堪忧,不由那眉头又蹙了起来,满面愁色。
郭婉见状便笑了起来,神态与声音皆极温和:“傻丫头,你也不必多想,这东西我也只是备着而已,没准儿这辈子都用不着呢。”
绿漪情知她是在宽慰自己,却还是愿意相信她的话。
如果她们家奶奶就此得享无上尊荣,便再艰难些,也总好过不死不活地过上一辈子。
忖及此,她的脑海中便又生起了一个疑问,蹙眉看着郭婉,轻声问道:“奶奶既然连这一步都想到了,又为何不把那明心的身纸扣着?为何要放她的籍?万一她跑了又或是不听奶奶的安排,那又该怎么办?奶奶便不想个法子辖制住她么?”
让一个人为自己卖命的最好办法,便是将她捏在手心里,令其不敢乱动,卖身契便能起到这个作用。可是,郭婉说要把明心带在身边,却偏要给她放籍,绿漪怎么也想不明白她们奶奶为何要这样做。
郭婉闻言,淡然一笑,反问她道:“我且问你,你可知骑马控缰之理?”
绿漪呆了呆。
这说着明心呢,怎么又讲起骑马来了?
见她满脸不解,郭婉双眸一弯,笑得别有深意:“若要马儿往前走,一味拉紧缰绳是不行的,要适当地放一放,那马儿才会跑得飞快。”
言至此处,略略一停,她的语声越发悠然起来:“尤其是有那一种马儿,自以为天底下第一聪明、跑得第一快。遇上这样的马儿,你就得让她以为万事尽在掌握,如此才能让她发挥效用,为主所用。”
绿漪瞬间便听懂了她的话意,心头大定,低语道:“婢子就知道奶奶聪明,果然奶奶看得透。如此一来,婢子也就放心了。”
她日常与明心接触,深知其秉性,心下对这新来的丫鬟极是忌惮。如今见郭婉并未受对方的蛊惑,她这才放了心。
“除此之外,我尚有别的考量,明心若是奴籍,反倒不好施展。”郭婉再度说道,算是解释了她要给明心脱籍的原因。
虽然仍旧不曾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