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雪(9)
她望着卓尧,眼神坚定:“少爷,你用那个方子吧,不然就没机会了。”
卓尧紧蹙眉头,没有说话。二夫人问:“什么方子?还有别的办法?”
卓尧寻思片刻方答道:“几年前有个南方的巫医给娘瞧过病,开了一个方子,但因为药方古怪,行招凶险,一直没有用过。”
二夫人急道:“再凶险还能凶得过现在?什么古怪方子,你拿出来,咱们全家人帮你找去,就算把整座山翻过来,也一定凑齐了给大嫂治病。”
“那方子……”他迟疑了一下,“需要人血做药引。”
二夫人立刻挽起袖子把胳膊伸到他面前:“要多少,只管拿去!”
卓尧道:“不用很多,一次一盅即可,但不是人人都可以,须得与我娘的血相容的,十人里也只有两三个。”
二夫人道:“咱们庄子里有十几个人,总有几个适合的吧。”回头对二老爷道:“快去快去,把所有人都叫过来!”
锦容的手腕还在流血,她随手拿了桌上一个空茶杯,朝里头滴了小半杯血,递给卓尧:“少爷,就从锦容开始吧。”说罢眼角朝我扫了一下。
没过多久二老爷便将所有人召集过来,连赵存生多病的妹妹也被抱过来,病恹恹地歪在哥哥肩上。
庄内除了沐夫人、锦容外一共还有十六人,却只拿了十五个酒盅,注了清水在长案上一字排开。卓尧给每人发了一根银针刺破指尖取血,唯独没给我。
我叫住他:“我的呢?”
他低头道:“你的伤还没全好,这里已经有十六份了,应该会有合适的……”
“你还当我是外人?”
他垂首不语。我低声道:“你娘就是……就像我娘一样,你让我也出一份力吧。”
他仍是犹豫。锦容草草包扎了伤口,正坐在一旁休息,冷眼看着我俩。
我乜她一眼,走到案前,咬破食指将血滴入水中。
拿了针的只有二老爷和赵存生已经取过,宝映和另一个小丫头都不敢下手,商量着互相帮对方刺手指,见我动作迅速,两人赶紧闭眼咬牙把指尖戳破了滴下血去。
锦容的血第一个拿进去,不一会儿小丫鬟就欢天喜地地跑出来:“行了行了!锦容姐的可以!”
锦容如释重负地笑了起来,喜意掩藏不住。周围的人也纷纷松了一口气,只有我愈发觉得如坐针毡。
又等了一刻多钟,卓尧从里间出来,面上也松快了许多。
“又找到两份,”他吁了口气,目光越过众人投向我,瞬间我似乎看到他眼里有痛意一闪而过,“贺姨娘和……秋姑娘。”
第9章 转·血叶(2)
新方子果然有效,没过两天沐夫人便大为好转,不过药一时还断不了。
我和贺姨娘、锦容轮流为她提供药引,每过三四天取一盅,一次把接下来几天的分量都煎好。这样我们三个每人只要十多天取一次,身体倒还扛得住,只是手腕上的伤口合了又得划开,稍有些不便利。
锦容自然不能再做粗活了,从我屋里搬了出去,只留宝映一人照顾我。卓尧开了更多的补药给我吃,这几天睡眠又恢复了正常——当然是受伤之后的正常,每日还是要睡六个时辰以上的。
腊月里风平浪静,只是天气越来越冷,真正是滴水成冰,相比之下洛阳的冬季简直有如阳春。我既怕冷,又失血体虚,腿也没好全,整个月几乎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到年前沐夫人的病情又有所恶化,只得加大药的剂量。听说赵存生的妹子也常常发病,连床都下不了了,不知道熬不熬得过这个冬天,赵姑妈成日守在床前以泪洗面。
这个年过得毫无喜气,就除夕晚上全家一起草草吃了一顿年夜饭了事。偏偏那天我刚出了一碗血,精神不济,晚饭前便撑不住睡下了。
我心里惦记着大年初一早上一定得去给沐夫人拜个年,第二天倒是一早就醒了,天刚蒙蒙亮。平时我都是巳时过后才醒,宝映大概没料到我会早起,自出去做事了,铺盖还散在地下。
我便自己起来梳洗一番,挑了一件大红的喜气衣裳穿上,出门去沐夫人那边拜年。洗脸时额发沾了点水,出来没走几步就冻成了冰条,叮叮当当地响,脸颊也冻得生疼。
绕过前方小楼,远远看见宝映一手拿瓢,另一手提一只木桶,吃力地搬到院中七月白树下,像是要给树浇水。她刚把桶放下,另一边有个小丫头过来找她,两人说了几句,宝映放下桶跟她走了。
我本也没在意,但去沐夫人住处要横穿院子,从树下走过,看到那桶盖缝隙里袅袅地冒着白汽,一时好奇,便凑过去揭开看了一眼。
水还很热,这大冷天一打开盖子,热气腾地扑面而来,哄上来一股浓郁的铁腥气。木桶用久了,颜色发黑,看不清里面的水是什么颜色,只觉得不算清澈。我抄起一把水来,兜在手心里,隐约能看出那水泛着浅淡红色。
是血。
背脊上猛地一阵发凉,我下意识地转身去看身后。
院子里空无一人,静寂无声,如同以往任何一天的清晨,但因这一桶血水,周围的一切都突然变得诡异起来。
我连忙盖上桶盖,退走两步远离那木桶。
另一头宝映也回来了,见我站在树旁,立刻变了脸色,结结巴巴道:“姑娘,你、你这么早就起、起来了呀?怎么不在屋、屋里歇着呢?”眼睛慌乱地直瞄木桶。
这样一个藏不住心事的小姑娘,连刺一下手指都下不了手,为什么会拎一桶血水来浇树?
“今天是大年初一么,总不好再睡到日上三竿。我正准备去给夫人请安,你呢?是来给这棵树浇水的么?”
她紧张地点点头,唯恐我看出什么似的:“是、是啊。”
我看了一眼那木桶:“怎么是热水?不会浇坏么?”
宝映回道:“天太冷了,凉、凉水拿出来一会儿就结、结冰了呀。”她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这是早上厨房烫鸭子用剩的水,反正倒了也是倒了。”这回想好了,说话倒是顺溜了很多。
如果她不解释,我还会想那血也许是禽畜的;她这么一说,倒更让我确定桶里的是人血。
莺语阁每日要准备上百桌酒席,我没杀过鸡鸭,却去厨房看过。烫了鸭子的水,就算不留鸭毛,也不会是那么纯粹的血腥气。
也可能是谁受了伤,清洗伤口用过的水。但就算如此,一桶水都舍不得浪费,还要拿过来浇树,也委实古怪了些。
宝映站在桶前挡住,水瓢在两手中换来换去,显得局促不安。我冲她笑了一笑,转身继续往院子对面走。
经过赵姑妈住的小院前,里面突然冲出一个人来,从侧方撞到我身上。我腿脚还不灵便,差点被他撞倒,踉跄了两步方才站住。那人自己倒一个跟头栽在地上,狼狈地爬起身来,果然是赵存生。
他脸上还挂着泪痕,抬头一见我,霎时脸色大变,活像见了鬼似的,惊恐地后退两步,猛吞了几口口水,才勉强镇定下来,壮起胆子粗声粗气地问:“老巫婆,你、你又回来干什么?”
我哪里长得像什么老巫婆了,真是个疯子。我不理他,自顾往前走。
他大概以为我是怕了他,跟上来拉住我衣袖:“你是不是又想回来害人?你说,我妹妹病得越来越重,是不是你害的?”
我心生恼意,本想甩开他,但想起第一次见他时就因为甩了他的手而惹得他大怒,周围又没有人,要是他再发起飙来,我可招架不住,还是不要和疯子争意气的好。
我轻轻往回抽手,一边软声道:“表少爷,你认错人了吧。”
他瞪大眼道:“我才不会认错,除了你,庄子里还有谁会穿这么一身吓人的红衣裳?你这副嘴脸,我一辈子都记得。你害死了我爹,害死姥姥姥爷,害死舅舅,害死我家里所有人,现在你又想来害我妹妹,我决不会让你得逞!”
他的姥姥、姥爷、舅舅,是卓尧的祖父母和父亲?难道沐老爷已经过世了?但卓尧明明说老爷在京中任职,或者他还有别的叔伯?
我心中一动,好像有个念头从脑子里一闪而过,但又抓不住是什么。我放柔声音问:“你说我害死了你家人?”
“对,就是你!”
“我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