掀开被子赤脚下床,老太监德公公已经听到声音,带着宫女内侍鱼贯而入,伺候天子洗漱更衣。
景元帝吐出漱口水,眼眸微垂。
‘他’ 嘲笑他,瞧不上他,认为他白天那么护小姑娘小姑娘还不知趣,是小姑娘笨也是他太没脾气,被个小姑娘拿捏成这样算什么男人,以后怕是要完。
景元帝审视自己,昨天白天行为好像真的有点不大妥当。
当时他没注意,后来明白了,小姑娘怕是误会了,他的话,动作表现,脸上面具,每一样都似乎让她很介意,想多了可不就得偏?
小姑娘口是心非吃小醋憋着不说就算了,仅仅因为她不理他,视线焦点全不在他身上,他就莫名其妙有了情绪……他这真是被她拿捏了?
脚伸进靴子里,景元帝心中微叹,眸底墨色起伏。
若真是被拿捏,被拿捏的又岂止是他一人。
最了解自己的就是自己,昨夜树林里,小姑娘一说话,‘他’不也被立刻哄住了?她那么骂‘他’打‘他’咬‘他’,处处挑衅‘他’的尊严,‘他’不是照样受用,多羞耻多流氓的话都能说的出来?
直到现在,小姑娘水雾蒙蒙的眼睛都还在眼前晃,挥之不去。
最初频频见面,他是不得已,‘他’是恶趣味,到现在好像两个人都拿小姑娘没办法了……
景元帝闭眸,展臂更衣。
虽偶尔头疼,却从没觉得烦过。
他是,‘他’亦如此。
入座用膳,景元帝暂时放开思绪,视线流转,就看到了龙案角落上的碎纸。
那是废后杜氏的信。
以为这能伤到他?
“……真是蠢的可以。”
德公公小心翼翼的把碎纸条收起拿走……
景元帝持箸挟菜,眼梢抬都没抬:“不必拿太远,好好寻个地方——别再让人找不着了。”
“是。”
老太监应喏出去,很快又回来了。
景元帝用完早膳擦手:“几时了?”
“回皇上,辰时未至。”
景元帝略颌首:“稍后朕会进林,告诉易寒,朕出不了事,让他不必紧随,仔细盯准了阴沟里的耗子们才好。”
易寒是金甲卫副头领,都说副职不如正,他却不一样,他对金甲卫不怎么管,实则负责的是天子暗卫,管的都是明面底下,所有人都不知道的事,一旦他出手,必有血光。
德公公垂头应是。
批了会折子,看时间差不多,景元帝准备出门。
昨晚发生的一切始终不能抛却脑后,脚步经过穿衣镜,景元帝下意识驻足,打量自身。
他的皇后……到底是个小姑娘,突然被架到高处,一时不适应难免,不喜欢他,也不应该这么受委屈,他一个男人,舍点脸面丢点面子不重要,不如就趁这次机会,哄哄她?
就是这身衣服,不知道她会不会抵触。
还有他的脸……现在似乎也不是最好的坦诚时机。
德公公相当善解人意,双手奉上一个新面具:“盂兰盆节至,又恰逢秋狩,大家都挺高兴,喜欢戴个新鲜面具凑热闹,皇上今日也要进林捕猎,不如入乡随俗,与民同乐?”
修长手指拿过新面具,景元帝淡淡嗯了一声。
后头站着的小谭子一脸崇拜,心说还是爷爷会说话,明明是皇上自己心里有鬼,亲自扯面具带起来的风,这么一说就成皇上体恤臣属与民同乐了!
景元帝将面具扣在脸上:“与衣服还算搭配,赏。”
德公公叩头谢恩,后面的话仍然体贴:“这林深草密的,难免衣袍脏乱,老奴备有替换衣服,以免发生万一时没的换,皇上且放宽心玩。”
他说话时眼睛迅速看了一下屏风上挂着的白色衣袍,那是予璋会穿的衣服。
意思很明显,他准备的替换装就是这套。
景元帝更满意了,看向老太监的目光都缓了几分:“可。”
天子想偶遇一个人时,百分百能偶遇到。
灿金阳光下,白色花枝前,少女柔软发丝轻扬,唇畔笑意似乎能温柔整个秋天。美中不足的是,少女眼睛微肿,显得一双眸子水气十足,看起来有点可怜。
景元帝面具下的眼梢微缓,有暗暗墨色沉浮。
他脚步顿都没顿,大步走了过去。
天子龙行虎步,方向坚定,认谁都能看出他冲谁去的,焦娇也明白,可她不敢面对他,惊慌了一瞬转头就跑。那姿势,那速度,活像吓傻了的小兔子,又像一个把头扎进沙漠里的鸵鸟,只要自己假装看不见,就是真的没看见!
景元帝:……
连个认错的机会都不给他,面都不想见,他就这么可恨?
再想想,嗯,‘自己’的确可恨,轻浮又浪荡,哪个姑娘会喜欢?
焦娇这属于御前失仪,照规矩是要罚的,大罚特罚!
现场一片安静,所有人视线齐齐看向景元帝,等着接下来修罗场的一幕。
然而……景元帝当然不会罚,因为是他先招惹了小姑娘。
“走吧。”
他淡定转身,走向林子。
身后金甲卫内侍齐齐转向跟着过去,所有人训练有素,安静无声。
现场所有人:……
准皇后受宠实锤!这么打脸皇上都能忍,一定是疼的没边了吧!
这以后怎么办,皇后面前怎么表现……大家最好好好斟酌斟酌!
所有人原地震惊,景元帝仿若不闻。
德公公目光慈爱的看着皇上,心内叹了口气,看起来再从容优雅,还是太年轻了,对风月这档子事没经验啊。
待走到人少处,他快行两步上前,指着景元帝衣角:“皇上容禀,您襟角沾了尘,略略有些不雅,要不要换一身?这路是哪个不长眼的奴才当的差,扫都没扫干净!”
一边说着话,还顺便骂了下小太监。
景元帝看着身上的龙袍,沉默片刻:“更衣。”
寻到一僻静厢房,不但换上白衣裳,他还摘了面具,挥退金甲卫暗里相随,独自一人进了林子。
德公公瞪小谭子:“还跟着干什么?还不快滚!”
小谭子反应一瞬,懂了,皇上要骗人了,身份不再是‘皇上’,当然不能有他这个内侍跟着,他跟皇后娘娘打交道的次数太多,被看到一定会露馅。
“那爷爷您——”
“你还有的学呢,小子。”
德公公高深的笑了一声,给自己换了身朴素衣服,慢悠悠坠上了天子。
小谭子这才注意到,所有人都知道德公公是大总管,皇上面前的第一人,却不一定所有人都见到过他,回头想想……他和爷爷一起御前伺候,晚上皇上喜欢欺负他,他在晚上的站班就略久些,见到焦姑娘的机会也多,可好像每一回,爷爷都没出现过?
也不是没出现,只是没和焦姑娘同时出现过。
但凡焦姑娘到,爷爷必定去干别的了,没干别的,也是踢他出来应对。
原来不是偷懒,一切都是有深意的。
自己还真有的要学呢。
小谭子八字眉皱在一起,愁愁的叹了口气。
进入林子,景元帝走了一会儿,发现没问题,打手势叫来一个金甲卫:“去传话,将皇后叫来。”
他没有策划什么英雄救美的恶俗桥段,让小姑娘感动,只是想用别的身体确定一下,她到底是怎么想的,气他有几分,怎样才能和好……才能想对方法应对。
这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转了一圈最后落到了小谭子身上,小谭子搓了搓脸,摆正表情,想出个由头,骗皇后娘娘去了。
焦娇心里很慌,很怕。
她好像干了一件了不得的事,不是好像,是真的,她就是干了一件了不得的事!接着夜色掩映,她突然胆肥,骂皇上打了皇上还咬了皇上!
那可是天下至尊,一言不合就杀人的无情帝王!
昨夜墨阳殿前血染红了台阶,甘露一早听到吓得够呛,跟她学时声音都有点抖,可见他生了多大的气。她不知道有没有别的什么诱因,不,一定有别的,不然她这条小命一准要完……
刚刚看到他下意识就跑,没别的,就怕他当场下圣旨,不是什么废后,而是直接赐死。祖父那么大年纪了,她不想他白发人送黑发人。
昨晚经历她谁都没敢说,敷了一晚上煮鸡蛋眼睛还是肿,别人问也不敢说,只说是睡觉前水喝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