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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王府各处皆已熄灯,沉寂一片。
宋之拂已早早屏退下人,于寝宫夜读片刻便自行熄灯,坐于屏风前的圈椅里等着冯显的到来。
然来者白发苍苍,体态圆硕,一身灰色团领大袖衫,布满沟壑的面上沉静而不露声色,却并非意料中的冯显。
此人于屋外站定,轻叩三声后,得宋之拂应允方推门,却不入内,只于门槛处拱手行礼:“微臣拜见燕王妃殿下。”
这苍老的声音,竟是燕王府长史王诚如!
宋之拂只觉震惊不已,转而又是恍然大悟。
怪道她头一回入燕府时见王诚如,便觉他莫名熟悉,原是前世,曾在金陵皇宫中有过一面之缘。那时燕地兵变已是箭在弦上,慕容允绪却始终摇摆不定,优柔寡断,直至王诚如一路秘密入宫,痛陈慕容檀图谋不轨的诸多罪状,又上至秦皇汉武,下至□□朝,细数历代得失教训,方使其下定决心,磨刀备战。
彼时宋之拂乃慕容允绪宠姬,日日与皇帝厮磨在一处,方得见王诚如一面。
原来一直藏于燕府中的奸细,竟是深受慕容檀信任的长史!
心中掀起惊涛骇浪,宋之拂面上仍是平静,只微微挑眉:“王长史真是好手段,竟能在此蛰伏这般久。”
王诚如未理会她语中讽刺,只道:“食君俸禄,忠君之事。微臣心中始终谨记,当年科考出身,有先帝抬举,方能为这长史一职。如今燕王有异心,微臣当替陛下分忧。”
宋之拂摇头:“忠君之事,难道不该看这‘君’是否明君?”
慕容檀原只是寻常藩王,若非慕容允绪大刀阔斧削藩,临到头又犹豫不决,他也不会生出异心。
王诚如眼神有一瞬间的凝滞,转而坚定道:“陛下继承大统乃名正言顺,若未犯大罪,便应当为天下之主。”
宋之拂遂不再多言,直截了当道:“那王长史今夜前来,又是所为何事?”
王诚如道:“燕王如此待王妃,王妃难道无旁的念想?金陵城中的陛下,可从未忘记过王妃。”
此话简直令人难堪!
宋之拂双手于袖中紧握,瞥开眼冷笑道:“难道长史是来当说客的?冯大监当真是不死心。”
王诚如摇头:“不但是来当说客的,微臣还有一事相询。”他忽而将已然很低的声压得更小,“燕居之殿中,还藏着燕王什么秘密?”
那日慕容檀于燕居之殿中,避开众人召王妃见,他便生了疑,那处宫苑素来不让外人靠近,难道燕王在那儿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
宋之拂忽而起身,并不回答:“长史大人就不怕我向王爷告发?”
王诚如早又成算,苍老的面上闪过了然的神色,摇头道:“王爷少时,我便已跟随其左右,自然知晓他是何为人。那日冯大监同王妃密会,要的便是令王爷心生怀疑,如此,若明日王妃向王爷告发微臣,王爷反而会愈加怀疑王妃另有所图。”
果然是环环相扣,早已算计好的。
宋之拂忽而心生怜悯,摇头道:“只可惜,你漏算了一步。”
说着,她轻移莲步,竟是冲屏风后微微行礼:“夫君,奸细在此。”
王诚如闻言,浑身一颤,又惊又惧的瞪大双目,不敢置信的往屏风后探去,顿时大惊失色——
只见那后头的床沿上,赫然坐着一素衣男子,那熟悉的挺拔身影,英挺眉眼,正是原本应当远在数十里外,巡视城防的燕王慕容檀。
那日在燕居之殿,他便与宋之拂商议好,以神秘的燕居之殿为诱饵,二人佯装离心离德,引内奸露面,便是去城郊寻访,也不过是掩人耳目罢了,实则他一早便已回来,藏于府中只不露面。
此刻他面色森寒,浑身紧绷,双膝上搁着的手早已紧握成拳,微微颤抖。他冷而怒的眸光扫向王诚如,似乎不愿相信,背叛他的竟是此人。
许久,他方开口道:“您伴我多年,我遵您一声老师,为何,”他深深吐气,“为何要这般待我?”
王诚如亦面露痛苦之色,却终究迅速归于平静。他再蠢钝也该明白了,原来这数日的风言风语,皆是引他上钩的计策罢了:“我说了,不过忠君之事。”他神色越发古怪,“当年先帝以我为长史,除令我教导督促王爷外,最重要的,便是在王爷生异心之时,及时告知陛下。”
慕容檀似被人戳中痛脚,一下床沿立起,赤着双目厉声道:“你住口!休得侮辱父皇!”他是先帝幼子,是除太子外最受器重的一个,那是他一直敬爱的父亲,怎么可能会对亲儿子这般狠心?
王诚如望着他的双目里闪过半分温情与怜悯:“王爷怎能说这是侮辱?先帝此举分明圣明啊……不过都是帝王之术罢了。”
慕容檀不愿相信,心中却已是明白了。
帝王之术啊……连骨肉亲情都不认了。
他颓然跌坐回去,双目失神的沉默片刻,便又恢复镇定,指着王诚如,扬声冲屋外人道:“来人,长史病重,生命垂危,当好生修养,请最好的大夫医治。”
这是要下处死令呀!
王诚如如老僧入定一般,毫不挣扎,任由早已暗设的侍卫们悄声押解而出。
寝殿再度归于平静。
宋之拂两世为人,早已遍尝为亲人设计的痛苦滋味,此刻她立在原地,望着垂头不语,呆怔无神的慕容檀,心底生出些同情。
身为儿子,被一心憧憬的亡父如此提防,甚至可说是早已抛弃,如何能不惊痛?
她靠近两步,于他膝边俯身仰首唤了声:“夫君……”
慕容檀双目迷茫的望着她,喃喃道:“他为何如此待我?母亲从小便告诫我,这天下将来都是太子的,我注定当不了太子,于是早早死了心,从来不争不抢……可他,是他将我丢进这燕北黄沙漫天的险山恶水里,令我再此守卫家国……我从未有怨言,可即便如此,他竟仍是从未相信过我……既如此,生我何用?”
作者有话要说:
工作原因,我都是周末的时候会比较忙,可能来不及更新,平时工作日都尽量日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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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心机落空
宋之拂从未见过她这幅颓然模样,一时无语,只更靠近些,伸手握住他,半晌方道:“先皇如此防范,定是料定夫君非池中之物吧。”
慕容檀黯然的双眼闪了闪:“也许吧。”他拖着她的双手扯进怀中,二人坐于床沿静默无言,恍如汪洋大海中同乘一叶扁舟。
许久,他松手,面上的颓然与伤痛已然一扫而空,恢复往日冷峻莫测的模样。既然父亲如此苦心安排,生怕他这个幼子要抢了长子的皇位,他怎能令父亲失望?
思忖片刻,他突然道:“既已让同你密会,令我生疑,为何还多此一举,假你名义写告密信?”
宋之拂亦是一愣,随即想起此事。确然,这封信实在多此一举,不但不能达成目的,反而更易打草惊蛇,引慕容檀猜疑。
细细想来,应当只有一种可能——
“还有细作!”
二人几乎是同时脱口而出,随即便一愣,对视一眼,又迅速移开。
慕容檀心中嘀咕,果然是个聪明女子,能与他想到一块儿去。宋之拂却有些感激,若他仍是不信她,此刻该猜测,那信却是出自她手了,他如此说,应当是已将她纳入自己阵营之中了吧?
她含着水光的眸子惹人生怜,慕容檀几乎是一瞬便懂了她心中所想,不由轻叹一声,真是难为她,十七八的年纪便活得如此小心翼翼。
他扯出一丝笑,伸手揉揉她发顶,摇头道:“比你多活了这样多年,我自觉不会看错人。只你无事瞒我,我便不会猜忌于你。”说罢,话锋一转,面目严肃,“还是,你仍有事瞒着我?”
宋之拂一凛,赶紧用力摇头,心中却生出隐忧,她为人所迫,顶着表姐的身份嫁给他,若有朝一日此事被揭穿……
她实在不敢想下去,只在他灼灼的目光里垂下眼帘。
也不知还能瞒到几时……
慕容檀不知她的挣扎,只又揉她发顶,便披衣起身。他在府中一事除赵广源与刘善外,再无旁人知晓,为不引人注目,须得连夜赶往城郊。
踏出屋门前,他顿住脚步,回身望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