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省答得快,“皇上忘了,七月初,谢大人到了景德镇,清查官窑账目,过了一个多月,到九月才有信儿来,后来才知道,是驿站出了差错,给耽搁了,写的时候却在宜兴。”
宜兴,可不就挨着钱塘么。
朱凌锶此时,如雷声入耳,轰轰隆隆,他去年那时候,光顾着看谢靖奏报里说了什么,却没去猜他没写的那些事,究竟又是怎样的。
一想到谢靖当日离了他,便直奔江南,还跑去钱塘和祁王过中秋,脑袋里仿佛炸开了一样。
卢省看他脸色,心知不好,赶忙说,“皇上,此事也不尽然,谢大人多风雅一个人,在哪儿不是,不至于非要去钱塘赏月。”
朱凌锶只听得自己重重喘气,他颓然倒在榻上,木了一会儿,忽然说,“问周斟,他该知道。”
谢靖既然会给谢臻写信,恐怕和周斟也有往来。
就算和祁王交好,会避着徐程,也不会介意周斟。
卢省见他这样,知道一沾谢靖的事,皇帝就折腾个没完,今天再这么下去,就别想睡觉了,明日虽然不临朝,但也不能这么着,便说,
“皇上,天色已晚,周大人该睡了。”
朱凌锶一问,才知道已经是子时,心知不好再打搅臣下,被卢省好说歹说,劝上了床。
第二日一早,周斟不用上朝,便打算和徐蕙妍上街逛逛,他夫妻二人,周斟陪着徐蕙妍梳妆打扮,只画了个眉毛,便过了半个时辰,着实好一顿腻歪。
早饭吃的是碧粳米粥,丫鬟把第一碗给周斟,他吹凉了,递给徐蕙妍,“夫人请用,”正你侬我侬,忽然接到宫里的旨意,可怜周侍郎早饭都来不及吃,就赶去乾清宫见驾。
朱凌锶昨夜虽被卢省哄着睡了,心里却一直窝着火,半夜身上开始发热,一早卢省说宣太医,皇帝不依,仍是要找周斟,人一来,就问,
“上年中秋,谢靖在哪里,子知可知道?”
周斟先是皱眉,卢省便说,“周大人,这可就难说了,对不,”用力眨着眼睛,就希望周斟说不记得了,皇帝也就没法追究。
周斟却一拍大腿,“臣记得这回事,”心下又把自己,赞了一遍,朗声念到:“提壶月下寻灵隐,足踏波心越九桥。”
“这里说的是谢九升他喝醉了,差点把水面当地给踩进去,”周斟虽然觉得谢靖这诗写得不怎么样,不过很有趣,打算放在自己的年度诗选里面。
他讲得兴高采烈,没注意到皇帝已经变了脸色,朱凌锶咬着牙问,“这是……”
其实诗里的“灵隐”,已经很明白了,周侍郎觉得既然皇帝需要提示,不顾卢公公的拼命暗示,大声答道,
“钱塘。”
卢省:完蛋了。
周斟为了显示自己记性很好,特地说,“九升去了南边,最爱钱塘,去岁冬至,今年春天,各又去了一次。”
朱凌锶脸上,渐渐浮起一个笑容,周斟瞧着,却有一股迷之破碎的观感。
“如此看来,那钱塘刑狱,倒有不少可以查的地方。”
皇帝这话一说,周斟感觉全身的毛都立了起来,想不到一向优容的皇帝,居然也会这么阴恻恻地说话。
这意思,是说浙江巡抚还是浙直总督要倒霉了?还是浙江布政使,或者杭州知府?
他脑子转得飞快,朱凌锶一晃神,也想明白了,知道自己说错话,赶紧补救,
“子知不必在意,是朕失言了,”周斟还好,若给别的有心人听去,恐怕要大做文章。
等周斟走了,卢省赶紧去扶皇帝,朱凌锶倒在榻上,手脚一点力气也无。喉间肿痛,血流一跳一跳,烧得脸和脖子都红了。
卢省一看无法,只得去请御医。
第37章 移所
只要沾上谢靖, 就没什么好事, 内廷总管卢公公,把千里之外的谢大人,在心里骂了百遍都不止。
皇帝自召见周斟之后, 就喉头肿痛, 叫太医来开出药方, 等到煎完了药,皇帝已经是咽一口水都疼痛难忍。
朱凌锶强忍着吃了药, 饭却是万万不肯吃的, 粥也不愿喝,可把卢省急坏了。
就这样还没完,皇帝不去歇着,反而哑了嗓子, 用手比划着说要换地方睡觉,从正殿移了出来。
西边是谢靖常去的, 以往天色一晚锁了宫门, 他就在那儿歇下, 朱凌锶自然也不会去, 就移到了东边偏殿,又让人把正殿锁上, 他捂着脖子, 气喘吁吁,这才安了心。
他想到谢靖只当是在这里受了辱没,便一意往祁王下处投去, 心之所向,可见一斑。要说一句“真真感天动地”,手却气得发抖。
其实这倒有些冤枉,谢靖到了南边,先去的是景德镇,临近中秋,事情完了,祁王得知他离了京城,便叫人送信来请。
他信里边把西湖风光,说得十分诱人,谢靖原本就十分向往,左右无事,就骑马去了。后来冬至,确是因为回家顺路,他在江南的老友,只得祁王一个,路过才去看望。
花朝节时,祁王也确实请了,谢靖因为公务,没赶上日子,想着之后便要去西南,三两年不得见,告辞加上赔罪,才又去了一次。
朱凌镜有心打听谢靖所来何故,他知道谢靖与皇帝一向相得,谢靖殚精竭虑,皇帝又无所不依,实在想不到,有什么事会叫谢靖离了皇帝身边。
提及此事,谢靖容色凝重,久之,叹息一声。
朱凌镜便知一定是和皇帝有关,他长于宫闱,自然不信寻宝访仙之说。
不过,不管何故,他总是庆幸的,不然谢靖也不会到来此见他。
谢靖离京,先时是大乱之下,难以自处。事关皇帝脸面,他那悖德之行,既不能求刑于恩师,也不能昭之于众。
就连皇帝,也要当做没事发生一般,给他加了官派了差,一入冬便又问他,肯不肯回京。
皇帝批复的话,似乎也带着语气,神情姿态,都历历在目,仿佛是才写好,吹一吹墨迹,再向自己递过来,清澈温润的眸子,几分期许夹杂不安,“谢卿,你看……”
他脑袋就要炸开,用足了力气甩了几道,真不知道自己,怎么能做出那种事。
只有一样,若离京前,先把卢省那阉贼杀了就好了。留他在皇帝身边,迟早坏事,谢靖便把这事记在心里,想着要和徐程提一提。
卢公公不知道,自己已然成了谢大人的眼中钉,好说歹说,把皇帝劝说着睡了,便去王太嫔宫里。
他去时尚妙蝉正在太嫔面前服侍,眼睛却红红的,见卢省来了,赶紧上前行礼。她弯腰半蹲在那里,卢省也不出手搀扶,却说,
“姑娘,你好大的排场。”
尚妙蝉心中一悸,拼命摇头,哽咽着说,“是……是皇上让我别去了……”
王太嫔也说,“是啊,卢公公,若皇上无意,咱们也无可奈何。”
她一生虽是随波逐流,却因为护主有功,晚景还算光鲜。却见过不少事,尚妙蝉这种家世人才,做皇后是大大的不够,若是真叫她起了这个心,事情又不成,那真是断了她的活路。
她若不进宫,自然也没有什么好亲,上边两个庶姐,一个与人做妾,怀着孩子就不明不白死掉了,便猜是主母动了手脚,却没人替她讨个公道。
还有一个,嫁到五城兵马司的一个小吏家中,日夜被婆母磋磨不说,经常还要挨打,她男人虽然在上司面前不得眼,欺负女人倒有一套。尚妙蝉的庶姐回娘家来,解开头发叫她看被拔秃的头皮,叫她胆战心惊。
王太嫔想到的,是让她进宫做个低品级的嫔妃就行,皇帝性子是一等一的好,自然不会苛待她,就算日后有了皇后,以尚妙蝉这般谨小慎微委曲求全的功夫,也不会招贵人忌惮。
卢省冷笑一声,“若是轻飘就成事了,还要她做什么。”
尚妙蝉早已跪到地上,身子如秋叶一般瑟缩,卢省每说一个字,她就抖个不停。
“民女恐……恐难……”
卢省向前一步,抬脚就要踢,想了想收住了。
“我只当你是有志气的,谁知也是任人捏圆搓扁之辈,好心好意把你从泥堆里挑出来,你还非得回那泥里去。”
尚妙蝉的眼泪,不听使唤“啪塔啪塔”掉在地砖上,卢省之前,许了她许多好处,不仅她飞上高枝,母亲在家能受父亲厚待,主母也不能奈何,就是横死的姐姐,还有挨打的姐姐,均是有仇报仇,有冤报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