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都爱马文才(260)
“清河崔氏也是名门,他出身不低,父亲又与天子有旧,曾一起骑兵讨伐齐昏侯,这些年天子一直想要补偿这位崔家的遗子,可他拒不领受官职,后来接受了举荐却不愿在太府出任官员,就去了阳平郡任官,直至升为太守。”
陈庆之越说越觉得造化弄人:“当年修建浮山堰时,朝中有许多人都大为反对,祖暅之和陈承伯更是在浮山地区考察了几个月,都认为淮河这里虽窄,但淮水漂疾汹涌,沿岸沙土松散,难以垒堰,强硬筑堰是劳民伤财之举,且合拢无期,力谏不可修堰,为此陈承伯死谏在当场,祖暅之若不是太子相护,大概也就在那时死了……”
“那么多人都反对……”
祝英台喃喃低语。
“那么多人都反对,为何要修呢。”
这些话按理都是朝中*,说出来并无益处,但浮山堰既然已经破了,这些事情日后迟早会渐渐被人知道的,陈庆之也有意让这一群少年知道一意孤行的后果,所以将此事说的十分详细。
这件事马文才是知道的,毕竟上辈子就经历过一次,这辈子又极力阻止过,再听一遍,除了气愤之外,更多的却是无奈。
可其他人却不知道这其中这么多干系,尤其是梁山伯,他因为身份所限,对浮山堰的事情知道的并不比其他平民百姓多多少,听到这些内情之后,越发觉得百姓太苦。
“祖暅之曾在淮河南岸考察的事情并不是秘密,当时去浮山峡地区时更是崔廉一路接待照顾,毕竟阳平郡就在淮水沿岸,而且阳平郡附近的洪泽和淮水相连,屡屡泛滥,祖暅之身为掌管陂池灌溉、保守河渠的大舟卿,与阳平郡也一直有联系,两人还系出同门,也许也一起去勘查过淮水地区。”
陈庆之做着推测,“大概那时候起,崔廉就已经看出浮山堰也许有失,才开始修已经几乎荒废的汉堰。祖暅之是大舟卿,有他在京中的掌令,崔廉修建汉堰并不扎眼,修理各地的河工,疏通河道,原本就是大舟卿的职责。”
崔廉若觉得河道需要修,往朝中上报,只要大舟卿批复认为有修的必要就能同意,只要不向朝中要钱,得了同意就可以修了。
也就是说,这件事祖暅之肯定也有关系。
“这么一说,倒希望这件事永远不要被揭发出来。”马文才一听便知道其中的“合谋”之处,“否则大舟卿恐怕又是一劫。”
祖暅之曾是他国子学的算学博士,他身上兼任着国子学博士的官职,教导诸位皇子和官宦士族子弟的算学,马文才并不擅算学,也曾被祖暅之出的题打击的体无完肤,但对于这位先生还是尊敬的。
“这大概只是他们最后的希望吧,谁也不愿意浮山堰出事。”梁山伯眼前却似乎浮现了两位同门愁眉不展,却毅然决然的画面:“但既然他们一开始就觉得浮山堰并不牢靠,大概也就做好了出事后迟早被发现的准备。崔太守也好,大舟卿也好,恐怕早已经料到了会有这样的结局,但还是做了。”
梁山伯的这一番猜测,让所有人都沉默不语。
虽然不愿承认,但他们都觉得梁山伯的话十有*是对的。
浮山堰不出事,这一道汉堰不过就是防止洪泽地区泛滥的工事,也就当做一项普通的河工混过去了,最大的风险不过是被参一本劳民伤财。
可既然这汉堰修建是为了拦水分流的,修的再好也是要破掉的,加上分流的地区淹没的虽不是人流繁华的地方而是田地,就算控制的再好恐怕也要出一些人命,而且还淹没了大量士族的良田,又怎么能得到什么好结果。
浮山堰会垮的事只要透露一点点就是妖言惑众,崔廉根本不能和任何人商量,消息透出去一点丢官是小,离开他,这阳平郡也就修不好汉堰了。
那时候举全国之力修浮山堰,阳平郡也抽丁不少,要偷偷修就不能向朝中要钱,崔廉能顶着各种压力把汉堰修成了,怎么想仅仅用“能干”来形容此人都算谦虚了。
此人的城府、韧性、手段以及能力,必定都极为厉害。
但现在这极为厉害,甚至救万民于水火之中的官员,却恐怕要成为被“浮山堰”这一车轮狠狠碾过的牺牲品。
也许还包括逃过一次死劫,却可能逃不过第二次的大舟卿祖暅之。
连这些尚不知政事的少年听得一二,都能推测出崔廉和祖暅之怕是要不好,就更别说朝堂内外、地方上的那些官员了。
就这样等着墙倒众人推的情况,阳平郡还能接纳那么多流民,消息甚至被封闭的这么严密,这崔廉又是何方神圣?
“这位崔使君,实在是让人敬佩啊……”
马文才自己就曾经想阻止过浮山堰事件,可无论如何努力也不过只将这浮山堰推迟了两年,当然明白崔廉隐秘的完成此事有多艰难。
他知道自己只有中人之姿,将他放在崔廉的身份上,也许做的还没有对方十分之一,所以对崔廉越发敬畏。
“听起来是个好官,希望不要出事。”
傅歧挠了挠头,“也许朝中会有明白人?我看太子殿下说不定还会出手相救的,之前不是救了大舟卿吗?”
“也许并没有那么险,北方不靠朝中镇抚能撑到现在,只靠一个太守可不行,一定是有位高权重或在地方上大有能力的官员高门护庇住了百姓,否则这么多流民,硬生生就能拖垮了北方各郡。”
马文才凭借自己对地方上的一点了解推测道:“也许浮山堰快要出事之前便有不少人发现了端倪,只是不敢显露,阳平郡做了这个出头的,各方才敢做出应对……”
他说,“你们看,越往北,南下的人越少,可建康附近却有许多流民,应该是刚出事时人心惶惶,不知情况的百姓都往南跑,可水患一旦安稳下来,受灾的百姓却不流窜了,足以证明他们有了可去之处。阳平一地,哪里容纳的了这么多灾民?”
陈庆之听了马文才的分析后露出“孺子可教”的表情,笑着点头:“马文才,你分析的不错,就凭这样的敏锐,你现在出仕已经可以了。”
马文才被陈庆之夸奖,顿时像是被灌了几瓶蜜一般,眼角眉梢都是欢快之意,口中却还谦虚地说着“不敢当”。
“所以这位崔太守也不见得是孤军奋战。”祝英台听完了他们的分析脑子已经糊了,但还是能听出重点,拍着胸口庆幸:
“这么一听,我对我们北上的行程有信心多了。我一直担心看到一路千里饿殍,瘟疫横行的场景。”
这也是他们一路上最大的担心。
“子云先生,你真厉害,你怎么知道这么多呢!”
祝英台满脸崇拜地赞叹。
其他几个少年就没这么厚脸皮,夸人夸得这么直白。
陈庆之抚了抚胡须,笑而不语。
这一路上行路枯燥,全靠陈庆之和这群少年们说说故事,谈谈经历才能打发时间。
原本所有人都把陈庆之当做马家的客卿,但后来陈庆之没有刻意瞒着这些孩子他的本事,于是就连最迟钝的祝英台都意会过来,这子云先生八成不是马家什么客卿,恐怕来历不凡,只是借着由头上路的。
这一来,为什么马文才会对一个庶人恭恭敬敬,一路全凭对方安排的理由就说的通了,而梁山伯也对他无意中透露给自己的“消息”有了信心。
既然对方来历不凡,那消息九成就是真的。
陈庆之也乐得让他们胡乱猜测,自到了淮河以南的地区,他就经常带人离队出去一段时间,谁也不知道他去做了什么,但最后总会回到队伍里,马文才不问他们行踪,他们也就都不问,不过心底自然有疑问。
如今有各种猜测,这疑问就更不会问出口了。
傅歧和徐之敬都急着赶路,一人要去嘉山找兄弟,一人要去盱眙和门人汇合,都恨不得用飞的才好,但队伍里人多,并不能太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