窈窕世无双(142)
令窈花了大手笔,没几天的功夫,梁府恍然一新。
她摆了山珍海味,特意让人去宫门口拦梁厚,下朝路上皆是官员,梁府奴仆嗓门特别大:“大相公,家里小娘子请您速速回府一趟。”
众人惊呆,连上马车的动作都慢了下来。
梁府何时有了位小娘子?
梁厚匆忙归府,路上责令奴仆不得再在人前提起家里来客的事。
回了府,才到门口,就被人遮住眼睛,耳畔听得少女的声音娇俏甜美:“不是刺客,是我。”
梁厚认出令窈的声音,挣扎的动作戛然而止。
从前在宫里时没少被她捉弄,每天都有新花样,原以为长大了会懂事些,没想到又开始闹腾起来了。
梁厚:“你要作甚?动作快些,我还有政事要办。”
“怎么?你以为我要对你做什么坏事吗?”令窈悄声骂了句:“梁王八,臭王八。”
梁厚只当没听到。
令窈将他带进院子,解开他的禁锢:“你看。”
梁厚重得光明,瞧见院里珊瑚宝树,花影扶疏,与从前截然不同,一时间以为是自己恍神看错。
令窈得意洋洋,拽他进屋,指了满屋的富丽堂皇,道:“怎么样,喜欢吗?”
梁厚不说话。
令窈笑道:“你不必太感动,我不是为你,我是为了舅舅。堂堂太师,就该住这样的屋子,不说奢华,至少也得古典清丽,才衬得起你的身份。”
她自诩品味绝佳,为他布置府宅,不说博他惊艳一瞥,好歹不会让他嫌弃庸俗。
此刻该有惊喜的叹声,令窈却什么都没有听到,回眸去看,梁厚眉头紧锁,面容冷然。
“你不喜欢?”
梁厚起身:“多谢郡主。”
令窈一愣,问:“你到底喜不喜欢?”
梁厚已经走出屋子。
帘后郑大老爷猫着腰探出脑袋:“卿卿何必费这般心思,吃力不讨好。”
令窈气闷闷哼一声。
屋外,梁厚快步离开院子,至无人的角落,他呼吸渐放,背靠树干,抬头望得枝头红梅傲立,花瓣间夹着未消融的白雪。
方才的情形,似曾相识。多年前,也是这样一个冬末春初,有人为他布置屋子。
那人也问了一句:“你到底喜不喜欢?”
喜欢。
怎会不喜欢。
那人添置的一花一草,他都喜欢。
路过的奴仆发现梅树下的梁厚,问好:“大相公。”
梁厚从旧事中回过神,吩咐奴仆:“准备马车,我要入宫。”
奴仆纳闷,不是才从宫里回来吗?
皇帝踏进开言堂,早朝那身绛纱袍已换下,腰间蔽膝也已摘下,身上一件绯色对龙连珠纹绫袍,外披一件青色大氅,是后妃所用的花色样式。
内侍来禀时,皇帝正在新得的美人处歇息,听得梁厚求见,随手拿过一件大氅披上就过来了。此时大氅穿在身上,略窄小了些,系在脖颈间,拢得人不舒服。
一进屋,厚帘隔开风,皇帝立刻解开大氅扔掉,好巧不巧,恰好扔到梁厚脸上。
皇帝懒洋洋勾笑,半是打趣半是抱怨:“梁爱卿,你不是被府里小娘子唤走了吗,朕刚要歇下,你又跑来叨扰朕,真是不识时务。”
梁厚神情依旧,将大氅叠好放到一旁,道:“府里小娘子虽是微臣的贵客,但即便是贵客,也不能同陛下相比,上次臣未能入宫觐见陛下,是以这次补上。”
皇帝歪在大椅里,饶有兴趣地问:“府里小娘子姓谁名谁?年方几何?相貌如何?”
梁厚犹豫,道:“陛下如此关心臣的客人,待臣回府,定将陛下的心意转达给府里小娘子。”
皇帝窥出他避而不答的意图,冷笑一声:“藏得倒深,怎么,怕朕惦记?”
梁厚坦然道:“不是。”
皇帝懒得再问,拿起手边的书,假意看书,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磕叩案角。
室内寂静,许久,皇帝袍间窸窣。
皇帝垂眸,梁厚正为他擦拭袍角泥渍,亦如当年他做太子时,梁厚一颗赤子心为他鞍前马后。
他们自小为伴,梁厚虽比他略小几岁,但聪明绝顶,事事上心无错漏。
那时候他同长姐感慨,这世上再也没有比梁厚更好用的棋子。
皇帝若有所思,目光自梁厚面上扫过,缓声道:“你许久未曾这般殷勤。”
梁厚抬起头:“臣有难事,需求陛下。”
“何事?”
“臣急需用钱,还请陛下将三年的俸禄支给臣。”
皇帝怔住,以为自己耳鸣:“你说什么?”
梁厚低下脑袋:“臣要银两。”
第95章
令窈一个人坐在屋里吃满桌佳肴, 一边吃一边怨梁厚不识好歹。
没有人陪着, 再好吃的东西也嚼之无味。
想要唤人进屋作陪,话到嘴边, 发觉此时此刻无人可唤——鬓鸦被打发去了绸缎铺子,她给梁厚定的那几身衣袍退掉不要了。郑大老爷回屋午憩, 早就睡熟。
已不是在临安,少了这个还有那个, 身边不缺人陪。这是在汴梁,前世她心心念念想要回来的地方——
回来了, 却寂寥得很。
令窈狠狠咬一口胭脂鹅脯,猛灌一盏梨花春,酒辣得她双颊晕红, 鼻头一抽一抽。
许是眼眶泛起水雾的缘故,视野中依稀有人影出没,她含着几分醉意微眯双眸,问:“是谁在门边?”
梁厚抬靴迈进屋中。
令窈秀眉拢紧,转过身子背对他坐, 将嘴中没来及咽下去的鹅脯肉吐出,一改刚才口齿不清的毛病, 语气正经:“我道是谁,原来是梁大相公回府了。”
她歪了脑袋,单手托腮, 悄悄瞥他, 望得他手里攥着什么, 像是银票。
屋外有奴仆来往搬箱子的动静,有人细声讨论:“这么多金银财宝,全是宫里赏的,我们家大相公总算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你懂什么,从前陛下赏过更多的财宝,只是大相公不肯收下罢了。”
“那这次怎么就肯了?”
“谁知道呢?”笑声渐起,有人道:“说不定是为了屋里那位小娘子,毕竟铁树开花嘛。”
令窈拿起一个馒头扔到门板上,弄出声响,屋外奴仆立刻噤声,放下箱子匆忙离去。
梁厚朝她那边睨一眼。
她一副主人模样,姿态悠闲自如,仿佛她才是这梁府的主人,而非远道而来的客人。
他无可奈何收回视线,弯腰捡起地上滚落的馒头,撕掉沾了灰的面皮,将馒头放回桌上,道:“孟铎难道没教你粒粒皆辛苦这首诗吗?”
令窈红了脸,故作淡然,仰起脸直视他:“这首诗不用他教,我三岁时便已习过。”
梁厚一愣,敛神道:“是了,不关孟铎的事,是那时教你的老师无用,所以你才会忘掉诗中训诫之意。”
令窈自知说错话,思前想后,细声安抚:“若要较真,我并未对你行过拜师大礼,你是舅舅的老师,算不得我的老师,你本就不必教导我,又哪来无用之说?”
梁厚笑了笑,走到一旁盛了水的铜盆净手,坐回桌边,拿起没了面皮包裹的馒头,扯下一小块开始吃。
令窈伸手去拦,他怎么回事,怎能吃那个被她扔到地上的馒头?
梁厚:“粒粒皆辛苦。”
令窈想了想,动作迟疑,重新伸出手,尝试着从他手里分得半个馒头。
梁厚眼神打探:你真要吃?
令窈点点头。
梁厚笑着掰开馒头,递到她手心。
令窈一口气将半个馒头吃完,差点噎死,灌了茶顺了气,抬眸闯进梁厚的目光,他眼神欣慰,仿佛严父望女成凤心愿已成。
她幼时丧父,不知父亲是何物,身边除了内侍,就只有舅舅与梁厚两个男性长辈。舅舅宽容,梁厚严苛,舅舅给她温情陪伴,梁厚教她识字念书,两个人的身影偶尔会重叠,小时候她脑海中父亲的模样,一半是舅舅,一半是梁厚。
令窈低下脑袋,想到素日孟铎对她的教导。
君子坦荡,始于认错。
良久,她长睫微颤,羞于难为情,字字烫嘴:“之前你离府,是不是因为生我的气?你若真生气了,我向你赔礼道歉,这是你的府邸,我不该自作主张替你整修。”
一句话说完,对面迟迟没有回应。
令窈呼吸黏稠,有些委屈。
她嘴里一句狡辩都没有,他还嫌不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