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灯初上,宫女太监们来来往往忙碌着给各宫传膳,穿梭于长廊小道,目不斜视,生怕耽误了主子的差事。款冬姑姑绕过金华殿,突然遇上了一个小宫女。
“姑姑!”小宫女笑着,眼睛眯成了一弯月牙,“您上哪儿去?”
款冬姑姑认识这宫女,是她的同乡,才入宫两年,如今在庆祥姑姑手底下管教着,人机灵讨喜,庆祥姑姑很喜欢,时常提起她。
“去御膳房悄悄公主的晚膳。”款冬盯着她手里的两个白瓷罐子,鼻子很灵敏地闻到了香味,问道:“你手里这是……槐花蜜水?”
“姑姑鼻子真灵!”小宫女献宝似的把白瓷罐子塞给款冬姑姑,说道,“我娘刚托人给我送到宫里来的,今年的蜜水可甜了!”
款冬姑姑的家乡最出名的便是蜜水,汁水浓稠,甘甜可口,清香宜人,她早就闻到了。揭开盖子一看,亮澄澄的汁水荡漾着,还有几粒花粉飘在上面,若是每日早上喝上一口,整天人的心口的甜蜜蜜的。可惜款冬姑姑家里早没人了,她也十几年没喝到家里的蜜水了。
“姑姑自进宫后就再也没回过家了吧?”那小宫女又把白瓷罐子往款冬姑姑怀里塞了塞,说道,“这一罐儿就孝敬姑姑吧,权当感谢姑姑这几年的照顾。”
原本款冬在楼音那里得的赏赐就足够羡煞人眼了,所以底下的宫女太监常常想送些礼求个前程她从不会收,但这家乡的蜜水,她是在是想念得紧。
“你娘辛辛苦苦将这蜜水托人带到宫里,你就给我一罐,这……”款冬姑姑犹豫了一下,还是把罐子还给了她,“我早就忘了这蜜水的味道,不喝也罢。”
小宫女却笑嘻嘻地说道:“一罐蜜水哪里值什么,哪里赶得上姑姑平时对我的照应,这全是小的们一点心意。”
她说着就要走了,“姑姑收着吧,我出来太久了,这就要回去当差了,不然庆祥姑姑得扒了我的皮。”
看着小宫女走远,款冬姑姑把罐子往怀里塞得更紧了,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拿的是公主赏下来的珍宝呢。
这一打岔,天色已经完全黑了,款冬姑姑又加快了脚步御膳房去。
路上宫人越来越少,款冬姑姑的步子也越来越快。远远看见一抹明黄色身影,身后跟着几个侍卫,不用看脸也知道是谁。
太子与楼音不对付款冬是知道的,所以平日里也尽量避着这位太子爷。但现在一条路上迎面走来,她想躲开却是不能了,只能迎上去请安。
“奴婢给太子爷请安。”
太子刚才在养心殿与皇帝谈话,谈到运河开凿劳民伤财,皇帝便勃然大怒,骂他没有远见,政治目光不及楼音万分之一。如今出来了心里正窝火,又看见楼音的乳母,不由得更是一股子气。
“滚开!”
太子把对楼音的怒气转移到款冬姑姑身上,一脚踢开了她。
款冬姑姑本就年迈,哪里经得住这一踢,整个人歪倒在一边,连手里的蜜水罐子都摔了出去。这一摔,一罐子粘稠的蜜水尽数渐到了太子的鞋上。
人不顺心的时候,但凡一点小事都能让心里的怒火彻底爆发。这一下,太子是完全勃然大怒了,他身边的侍卫秦桑看着太子脖子开始涨红,红到了脸上,额间的青筋一跳一跳的。秦桑心思一活络,对着款冬姑姑就是一巴掌,“狗奴才!”
年迈的款冬姑姑哪里经得住身强体壮的侍卫这用尽全力的一巴掌,她顿时头冒金星,连眼前的景象都开始昏花了起来,喉咙里一股腥甜。
太子看着这老迈乳母的模样,不觉便想到了楼音那可恨的脸,那只会甜言蜜语讨父皇欢心嘴。他将沾着浓稠蜜水的鞋子伸了出去,说道:“舔干净。”
款冬姑姑一惊,她是皇后带进宫的,虽是奴才,但下面的人各个都巴结着她,其他主子也都给她几分薄面。皇后去世后,她做了摘月宫的掌事姑姑,平日里皇上也对她客客气气的,更被说那些想巴结楼音的人了。
她当了几十年奴才,却也从来没受过这样的屈辱啊……
但内心再不平静,她也知道自己的尊荣,都是主子给的。如今这位也是主子,别说舔鞋子了,让她做些再下贱的事情,她也不得反抗,即便自己如今也是有品级的宫女,可在主子面前,她始终只是个奴才。
她匍匐着,满满把头凑上去,舔了一口,那充满家乡味道的香甜的蜜水在舌尖化开,却如□□一般,让这几十年来一点点的尊荣消失殆尽。她肩膀颤抖着,屈辱的滋味瞬间在全身蔓延开来,浸入骨头。
太子却突然踢开了她,恨恨骂一句“晦气”便转身走了。
款冬姑姑还匍匐在地上,爬着细纹的眼睛紧紧闭着,将多年来没流过的眼泪硬生生憋了回去,这才起身,收拾了地上的陶瓷碎片,用手帕包起来扔到了草丛里。
走到御膳房时,她面色已经无异,除了脸上那鲜明的五指印与微红的眼眶。御膳房的人看到款冬姑姑的模样,又不敢开口问,各个面面相觑,恨不得立马下了值好好聊聊谁敢打款冬姑姑,今日公主好像不在宫里,回来会不会大闹一场?怎么挨了打还来了御膳房?不该回去等着公主回来告状吗?
御膳房的人心里已经演绎了无数个版本了,款冬姑姑却像没事人一般,挨个儿看了看给楼音准备的膳食,再吩咐熬一碗姜汤,便回了摘月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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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音回到摘月宫时,只觉气氛不对,各个儿都屏气凝神的,大气儿都不敢出。楼音带着一丝狐疑,走进了内殿,款冬姑姑笑着迎上来,接过了她身上的披风。
“今儿天冷,公主先进屋暖暖身子,再喝一碗姜汤。”她打了帘子,说道,“晚膳已经摆好了,都是公主爱吃的。”
楼音停住,看着她的脸,问道:“你的脸怎么回事?”
款冬姑姑伸手捂住掌印,说道:“不碍事,小磕小绊。”
“小磕小绊能磕出个手掌印来?”楼音想伸手摸一下,款冬姑姑却躲开了,“都是奴婢的错。”
楼音此刻是饭也没心情吃了,她环顾四周一圈,对香儿说道:“你来说,怎么回事。”
香儿一得了开口的机会,立马说道:“今日款冬姑姑给太子请安,太子却一脚踢翻了姑姑,姑姑手里的蜜水便砸了,溅了太子一脚,太子身边的侍卫便给了款冬姑姑一巴掌,太子还让姑姑舔了她鞋子上的蜜水!”
香儿一股脑把事情全说了出来,款冬姑姑尴尬地站着,手足无措。
楼音将撤下来的披风又穿上,说道:“带侍卫,跟本宫去一趟东宫。”
款冬姑姑里面跪下来拉住了楼音的裙角,说道:“原本就是奴婢的错,公主犯不着为了奴婢与太子撕破脸。”
楼音冷笑,“与他撕破脸是早晚的事,既然他如今都不愿维持表面的和谐了,本宫还忍他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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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风呼啸,秋雨交加,如雕塑般的士兵手握□□立于大梁宫门之外,任凭风雨落于他们的肩头。只有偶尔几辆达官显贵的马车出入这庄严肃穆的宫门,鲜有行人逗留。随着一声马儿嘶鸣打破这宁静,一匹骏马自宫内狂奔而出,马儿身姿矫健,毛发黑得发亮。骏马飞奔,路人只见一道红影闪过,待定睛细看,才发现那驾马之人一袭红裘披风,扬在风中如战袍一般呼呼作响。红衣黑马,如同一抹浓墨重彩洒在了这肃杀的冬景图中。
楼音驶出宫门许久,宫内才又有几十人马飞奔出来,紧随她的方向。
楼音在乾坤大道最雄伟的一座府邸前勒了马,长身立于马上,英姿飒爽,挥鞭在空中笞出一声巨响,划破了这条大道的肃穆与宁静,鞭子的回声迟迟回旋在上空,让人不寒而栗。
“楼辛,你给我出来!”
她这一喊,引起了行人的一阵阵骚动,纷纷侧目却又不敢停留,这可是东宫啊,他们还不敢在这里看热闹。
东宫门外停了不少奢华的马车,车身上皆雕刻有大梁各个王侯将相的家徽,想来今日东宫之中是聚集了不少权贵的。门外看守的下人早已吓软了腿,屁滚尿流地爬进去通报。不一会儿这东宫的主人太子便出来了,他着靛青色常袍,厚重的披风松垮地搭在他的肩上,很明显他出来得匆忙,连领口都没有系好。他步履急躁,脸上的怒气更是喷薄欲出,青筋暴起,似乎要把楼音生吞活剥了似的。,随着他出来的,还有楼音的堂妹尤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