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名不奈何(162)
徐霜策也随之站住了,顺着他的视线望向庭院深处。只见那是一排白墙黛瓦的房舍,应该是被送进刑惩院世家子弟们的临时居所。回溯法术浅白的微光尚未散去,十七年前的那个深夜所有门窗都合拢着,唯独一扇窗后露出了一张苍白、英俊但阴鸷的面孔。
徐霜策神情微变。
那是度开洵。
他每次离开都太仓促了,这是第一次注意到远处竟然还有这个细节。
宫惟扭头看向他,意思是非常好奇想去看看,徐霜策便牵着他举步落下,缩地成寸瞬时近前。透过雕花菱格的窗棂,只见那屋子干净而简陋,除一张卧榻外什么都没有。十七年前的度开洵直挺挺站在窗前,盯着窗外那轮森冷的白月,眼神仿佛带着钩,像阴冷处暗色的石像。
宫惟踮脚趴在窗棂上,眼对着眼打量一番,轻轻地“咦”了声:“他在做什么呀?”
回溯境的生成条件是很苛刻的,必须当时当场出现、并留下了强烈感情印记,才有可能被捕捉记录下来。法华仙尊之所以留下那么多画面残影,是因为他稚子心性,不论什么感情一冲动都很强烈,但度开洵呢?
他只是在发呆吗?
徐霜策上下打量他,倏而心中一动,从这不同寻常的神态中察觉到了一丝熟悉。
这恍若游离于现实之外、脱离了周遭世界,好似在“看”、在“听”半空中无形之景的神情,他从另一个人身上也见过——宫惟。
宫惟年幼时常常突然静止,凝定发呆,与此刻的度开洵一模一样!
这时突然度开洵状态一变,整个人仿佛从梦中惊醒过来那般,趔趄向后退了数步弯下腰。他双手撑在膝盖上埋头大口喘息,全身开始不由自主地发抖,半天才从战栗中挤出几个字: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他看见了什么?
徐霜策眉头紧蹙,少顷只听屋子里响起清晰的“咯咯”声,竟然是度开洵牙关里迸发出的,刺耳刻骨充满恨意:“不属于我的……”
他一寸寸抬起头,面容极度扭曲,阴影中只见眼角寒光闪烁,一字字咬牙切齿:
“不再属于我的就让它碎了,让它碎成血泥!”
伴随着最后一个字,他灵力震破指尖,用血在空中猛地画了个生僻复杂的符咒!
徐霜策一发力把宫惟拉得退了半步,抬手虚虚挡在他面前。
但不知为何那符咒蘸血一笔画完后竟然没有亮,度开洵牙咬得更紧了,指尖涌出更多鲜血,走笔龙蛇一气又画了八九遍,都没有亮!
宫惟诧异道:“那是什么?”
这符咒之冷门怪异,连徐霜策都从未在任何道经秘卷中见过,完全不知道度开洵是从哪里学来的。只见他动作越来越快、神情越来越阴狠,简直像头疯狂噬人的困兽,鲜血在空气中留下一道道纵横交错的光痕,但都转瞬即逝,不论他怎么暴怒癫狂都无济于事!
哐当!
度开洵重重跪地,一拳砸在地上,指骨崩裂留下四个清晰的血印。
不甘和绝望就像黑色的潮水吞没至顶,让他大脑撕裂般剧痛,双耳雷鸣般轰响。他死死瞪着膝下的地面,双目眦裂全身剧战,一滴混着血色的眼泪啪嗒掉在了龟裂的地板上。
——就在此时,他头顶半空中,那个符箓终于亮了。
血红的恶咒同时映在徐霜策宫惟两人的眼底,阴邪不怀好意,足足亮了数息,才渐渐泯灭消失,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
但低着头的度开洵毫无觉察。
他额头用力抵着地板,剧烈发抖的身体很久才勉强平息下来,似乎沸腾的海面终于被一种更加苍凉黑暗的绝望覆盖住了,流着血的双手握拳贴在耳际,慢慢地松开。
“我的……”他悲哀地含混道。
“……是我的……”
呜咽终于如破冰般渗出空气,很久他都没有抬起头来,直到回溯境的微光渐渐淡去,十七年前的残影亦随之消失,冷月当空高悬,陈旧的房屋重新恢复了空旷和安静。
“……”
回溯法术完全消失,他们又回到了现实中的刑惩院。
风掠过树梢发出簌簌声,远处屋檐下的风铃叮当作响。他们两人并肩站在那排屋舍前,宫惟好似还沉浸在刚才的一幕中,半晌才回过神来:“什么意思?”
徐霜策隐隐觉得似乎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但此刻诸念繁杂,怎么也理不出头绪,沉吟片刻后拉了拉宫惟的手:“先回去吧。需得去看看柳虚之,天门关一事还用得着他。”
宫惟被他拉得走了两步,却还是不断回头望,那经年老旧的小屋静静伫立在浓墨般的夜色中,十七年前愤恨的血泪和诅咒都仿佛是一场转瞬即逝的梦,未曾醒来便湮没在了时光中,连正主都未曾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