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秀,等我。”少年挣扎着向前。
涉过烟气缭绕的烟云,忽而,身形像是被什么牢牢抓住,让他丝毫不得挣脱。
“救····救命!”他意图伸手呼喊。
可脚下如同千金之坠拖着他不断往下沉沦。
他低头往下看去,他像陷入了沼泽之中,而将他腿脚紧紧缚束的,是一团不成形状的血肉团,隐隐还能看到似有形状的手指和扁脑袋。
那东西注意到他的目光,扁脑袋朝上看来。
它明明还没有五官,可冯丞却觉得这东西像是对着他露出了讨好的笑意。
也是那般喜气,又夹了几分诡异。
他浑身颤栗起来,仿佛方才心底的那点愧意与情谊因着这个东西烟消云散。
鼻息里忽而又闻到了浓烈的香气。
“小郎,你不是爱我吗?”他的脖颈间有冰凉的手指环了上来。
“小郎不喜欢我们的孩子吗?”女子的声音如同鬼魅,“小郎你低头瞧瞧他,他生得与你这般相像。”
冯丞似被定在原处,他试图逃离,可腿脚上的那个怪物牢牢固住他,不得挣脱。
“小郎爱我,便随我们走吧。”女子将唇轻轻覆在他的耳垂处,又旖旎着音调柔声唤道,“我们一家三口,也算齐全。”
冯丞恐惧得牙齿咯咯发抖,可他却喊不出一句话来。
身上的黏腻感抓着他不断坠落,他试图伸出手挣脱。
那女子却又欺身上来,如同蛇类缠于他身上。
“走吧,小郎。”
冯丞看到那团东西已到了凝秀的后背,那张没有五官的脸盯着他。
但女子毫无畏惧,反拥住他:“小郎别怕,我们的孩子很乖,他很听话的。”
他想要发出声音,想要拒绝。
但无论他如何努力,只有喉咙底咯咯声虚弱作响,这是他从未感受过的无力。
“小郎,走吧,随我们走吧。”女子轻轻咬住他的耳垂。
身体彻底失去控制,与恐惧一同,向着无底深渊坠落。
吞没…
吞没到所有幻象消失;吞没到任何怨念情绪不见;吞没到水面恢复平静,只有半轮清月重新覆上。
堤岸上的女子望着黢黑的水面,静得恍若未曾发生任何事情。
只是她的神情泛着冷意,像是黑暗里无声的芦苇,明明纤弱得让人忽视,却又坚韧得于此生长。
“姐姐,我替你报仇了。”
寂静里,女子的声音几不可闻,与夜色溶搅一处,又在寒风间逐而消失不见。
作者有话要说:新裂齐纨素,皎洁如霜雪。
裁为合欢扇,团团似明月。
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
常恐秋节至,凉飙夺炎热。
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
出自两汉班婕妤的《怨歌行》
这章搭配60章食用更佳。
还有!宝贝们圣诞快乐啊!!
☆、相送
崔蓁这些时日关在家里,崔成对她好像看管地更为严格,她窝在被褥里,也不愿起身。
只看着绿鞘忙进忙出整理东西,有时候她甚至会恍惚,青夕的身影偶尔会和绿鞘重合,让她一度分不清。
崔成只来过几次松烟榭,崔蓁倒也懒得搭理他,他便最多叮嘱了几句,终究作罢。
倒是崔苒再无来过,这便清净不少。
青夕的事情,是梗在她心底的刺,至夜深人静,才会偶尔冒出一头,往她心口一扎。
伤口未曾流血,痕迹却难抹平。
只是那绿鞘极是机灵,她像是知晓她的性子,到了夜里就会倒一碗热牛乳来,因而她的睡眠算稍稍有些好转。
又是几日,春寒犹在,但日头已经温暖很多。
至午后,崔蓁便搬着躺椅,上面铺了一层厚垫子,倾着身子半躺在檐廊下,日光从远处过来,恰好让她的全身都晒在暖光里。
少女渐觉得惫懒,眼睛半眯起就要与周公相会。
绿鞘却是匆匆忙忙跑了进来,带起的脚步声扰乱了她的睡意。
见着崔蓁,她一手扶住素柱,站在几节台阶下大喘着粗气。
“怎么了?”崔蓁勉强抬起眼皮问。
“姑娘,那冯小郎···冯小郎···”绿鞘拂手让自己呼吸匀称些,磕磕绊绊解释着。
崔蓁眼皮一跳。
冯丞这个名字,是一根细长的刺,只要一提及,便又重新划开了那个伤口。
她身体微动,后又躺下,眯起眼睛。
她对他的消息并不感兴趣。
“冯小郎没了!”绿鞘见少女并不为意的神情,直接喊出声一口气表述完毕。
“什么?”崔蓁猛得一惊,“没了是什么意思?”
“没了就是没了啊。”绿鞘似有些着急。
崔蓁径直站起身,似不信般又问:“死了?”
她声音带着颤抖。
很奇怪,她恨极了冯丞,可如今听到冯丞人没了,却没有大快人心的感受。
好像突然有些仲怔,然后莫名涌起一股惆怅,如同听了一个什么远远的与自己无关的故事一般。
“是啊。”绿鞘慌忙点头道,“说是冯小郎的兄长邀他去王楼喝酒,喝至半夜兴起便去了甜水巷,大抵是又与那里的娘子们喝了些酒,待次日从那厢出来,便掉进了旁侧的水道里,被发现的时候,整个人都泡肿了,都看不出原来的样子!”
绿鞘说得生动,且有些神神叨叨的。
崔蓁却开始出神。
“冯丞在临邑还有兄长?”崔蓁问道。
“听说是才从榷场回来,这位冯三郎常年在外行商,极少回钱塘。”绿鞘解释道。
随着绿鞘的声音,崔蓁听到遥遥不知是谁的哭声撕心裂肺,与春日的风声一同涌至她的松烟榭。
崔蓁蹙了眉,分辨了片刻,才明了那大抵是崔苒的哭声。
她面上极为平静,一转身,又坐回了躺椅上,阖起眼睛。
她不知道自己此刻应持如何的心情,她的确有想过恶人自有天惩,可直至今日真正遇到,她却又觉恍若隔世。
无论如何,她的青夕,却是永远都回不来了。
只是不知道九南山的那片野花丛是否已经郁郁葱葱,青夕她喜不喜欢那个地方。
绿鞘看着面色沉静的姑娘,仿佛方才片刻情绪起伏不过是她的恍惚,日光映照在姑娘脸上,像是渡了一层柔软的暖光。
她也听说过在她之前那个女使的故事,她以为姑娘会欢喜,甚至拍手叫好。
却不想是这样毫无波动的神情。
那个小郎君说得对,姑娘才不是外面传闻的那般不可理喻,甚性子更要平和。
…
至离开之日,崔蓁早日里便被绿鞘唤醒。
今日便是要动身前往夔州。
行至正堂处,崔蓁见立着的诸多人,她不可避免的神情露出些厌恶。
崔苒脸色煞白,眼睛还微有些红肿,衣着极素,头上簪着一朵白花,像是随时都要随风而去。
她的身侧,立着的竟是王祁。
见着崔蓁,王祁视线停留在她身上片刻又迅速散去。
“七郎,就麻烦你陪苒儿去一趟钱塘,一路上辛苦你多多照顾了。”崔成语气沉重道。
“应当的,二妹妹扶柩归乡,我定当照顾好她。”王祁语气笃定。
“那苒儿就拜托你了。”秦氏拭了拭泪,拉住崔苒的手,泪眼婆娑似要再说些什么。
崔苒站在那处,如一朵随时要被吞没的娇花,暗自垂泪,吃力地摇头不语。
接着又像是用了全身力气,直起身,走至崔成身前,对着崔成恭敬一揖:“苒儿拜别爹爹。”
崔成眼底也有波光,但作为当家的主君,他知晓自己此刻不能过于失态,便微额首算作应允。
崔蓁冷眼瞧着这一家人,心下波澜甚少。
待这些人咿咿呀呀婆婆妈妈告别完毕。
她走上前,对着崔成和秦氏一揖:“崔蓁告别。”
言毕,便径直转过身。
崔成本想多嘱托几句,可见崔蓁毫无留恋的背影,又见身侧崔苒那般恋恋不舍的神情,他的手微微握拢。
他这些年被各种愧疚牵绊于身,可当年他接崔蓁至临邑时,也的确一心想要弥补的这个女儿,可世事难料,岁月迁徙,竟在不知不觉中,他们父女已经形同陌路。
无限悔意自心底逐而弥散,像是枯萎的藤蔓被抽干了最后的生气。
背光处,他渐渐看不清崔蓁的背影,只剩渺小的一个黑点,最后与光一起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