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椿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他:“叔蓬,即使他不说,那冯家小郎也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的。”
刘松远一挥衣袖,怒冲冲坐了下来:“我看倒不是那冯丞说的,保不准,是王祁那小子四处宣扬的此事。”
“你说什么?”郭恕瞪大了眼睛,摇头道,“怎么会?王祁怎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怎么不会?”刘松远冷笑一声,“如今他要崔家娶一送一,为何会打这样的主意?不就是仗着崔蓁如今名声不好,才敢有了这样的打算?”
“不会,王家七郎怎会行如此龌龊事,你莫要胡说八道!”郭恕指着刘松远反驳道。
“你还以为你们东厢的各个风光霁月,不染凡尘?还不过是仗着个出身就自命不凡,真是笑话。”刘松远拂袖坐下,又似气不过,狠狠拍了下案面,“这事若是被明成知晓可怎么办?”
“他过几日便要去当馆伴使,也不是能分心的时候。”刘松远愈发着急,他猛然抬头问,“郭恕,我且问你,崔家知晓此事时是什么反应?”
“就…就听…博士说,容他考虑些时日再做回复。”郭恕说得小心翼翼,这里西厢人多,动起手来,他抗不过。
刘松远倒是稍松了口气:“还有些时间,总有办法的。”
随后他指尖一蜷,忽而想到什么,径直站起身。
“我去趟明成那处,此事无论如何,还是需与他商量。”他快步出了酒阁子。
待门重重一关,郭恕松了口气。
他抬头见夏椿还低着头,神思凝重不知在思索何事,郭恕抬手在夏椿面前晃了晃,夏椿仍未有反应。
他瘪了瘪嘴,有些兴致寥寥。
这几人里,独这夏椿,总是一脸茫然的神情,除了方才扯着刘松远时动作敏捷些,平日里看着都是呆呆愣愣的,着实无趣。
“喂,你想什么呢?”郭恕拍了拍夏椿。
夏椿似才反应过来,抬起头,露出熟悉的神情。
“刘松远走了,你走不走?”郭恕挑眉问道。
“我知道。”夏椿应了一声,站起身。
“我听之前听崔蓁说,你老家有个一直盼着你的小娘子等着娶?”郭恕随口问道。
倒是夏椿一怔,点了点头。
二人各自拿过外衫。
“你当初怎么不成了婚再到临邑来,成了婚你可以直接带着她来啊,这样就不用两地分离。”郭恕不解道。
夏椿目光扫至遥遥灰色瓦檐间,好像越过这些层楼,能看到更远的地方。
他脸上茫然的神情淡去,露出执拗却又期冀的神情来。
“我答应过她,等临邑的楼舍亭台的墙壁,屏风上,有了我的笔墨痕迹,我再回去与她成亲。”他自顾自说着。
“答应过的,决不能反悔。”少年歪了歪头,像是自我肯定一般,脸上露出一个满足的笑意。
郭恕皱了皱眉,他读不懂夏椿的表情。
但他现在却能肯定一件事,这西厢的人,是一个比一个奇怪。
***
沈宅不大。
又因是冬日,除了门檐上挂着的彩络,与整个临邑过年的气氛格格不入。
这个宅院据说是前朝一位颇有名气的大家私宅,如今被当今官家赏给沈徵作宅邸。
“刘郎君。”门口的小厮对着刘松远一揖,正要进屋去通报。
刘松远一扬手,意作制止。
三两步踏入了宅院中。
他来沈宅次数不多,但沈宅不大,方向他很分明。
踏过修剪整齐的矮灌,临了还有些勾着雪的枝条摇摇欲坠。
“明成。”他掀开厚帘,踏入屋内。
屋内炭火未燃,一瞬以为似比外头还要再冷些。
坐在书案前的人依然着单薄的青碧色道袍,仿佛是冬日里迷蒙的烟雾,眨眼便能散去。
听到刘松远的声音,他缓缓抬头。
“叔蓬?”少年面色并未露出讶异,像是预料到他会来一般。
刘松远见沈徵变化无多,他走进几步。
“崔家···你都知道了?”他试探问道。
沈徵点了点头。
“你···不急?”刘松远语气急切,“你不是···”
他还是未说出后面的话,毕竟这是沈徵的心思,他也不好直直点破,便转换了话:“按着崔蓁的性子,如何能嫁到王家去做妾,这岂不是等于杀了她么?”
沈徵敛了眉,门帘一角被人掀起,寒意流动。
“郎君,信已寄出。”
进来的是阿古拉,他对着沈徵一揖,看到一侧的刘松远,也跟着一揖。
刘松远额首,他叹了口气。
“罢了,过几日东戎使团就要来了,你如今也分不出什么心思,左右博士还未答应,总有转圜的余地。”
他虽嘴上这般宽慰着,但心里暗暗念着估计得他想些法子,实在不行,把崔蓁偷也要偷出来。
“叔蓬,我有一事要拜托你。”沈徵的话打乱了刘松远的思绪。
“你说。”刘松远见他神色如常,像是有了什么打算才这般镇定,急忙回应道。
“方才我着人送了封信递往夔州,送信的是你们刘家的商队,能否麻烦你家催促些,好让这封信快些到夔州。”沈徵恳切道。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送信···”刘松远方想抱怨,声音一顿,“夔州?”
沈徵抬头对上他,点了点头。
“夔州是···”刘松远忽而有些思绪,面色一喜,“你且放宽心,我这就回去与我兄长说一声,最多三天,那封信一定能如愿抵夔州。”
刘松远一掀衣袍,急匆匆就朝外奔去。
沈徵的院子又安静下来。
沈徵目送刘松远离去,神情与之前一般无二。
“郎君可要用晚食?”阿古拉问。
沈徵摇了摇头,他手扶过衣袖,拿笔研了研磨,又从上往下顿落一笔。
“暗渠那里的冬物可有着人送去?”沈徵问。
“回郎君,昨日刚以刘家义庄名义送去,他们都收下了。”阿古拉回。
他笔顿了顿:“阿仲呢?”
“回郎君,阿仲最近好像寻到了一份帮运冬菜的活当,最近也都未闲着。”
沈徵极微地点了点头。
“郎君,休息会吧,你已经好多天没阖眼了。”阿古拉小声劝道。
自那日从崔府回来后,郎君便有多日未曾安眠,不是坐在房里写东西,便是站起身,望着遥遥远处低的屋檐不知在想些什么。
崔宅里也常有书信来往,还时有市井人出入。
有时候至深夜,他还能瞧见郎君的灯还亮着。
别人或许察觉不到,以为他家的郎君从来气定神闲,凡事都如流水过身,甚少反应。
但唯独他自幼与郎君一同长大,他比任何人都知道,郎君这几日绷紧了神经,几夜不能寐。
这般下去,怕是要坏了身子。
“阿古拉,听说这次的使团里,牧仁也来了。”沈徵置若罔闻,抬起头对着阿古拉无缘由的说了一句。
阿古拉仲怔半晌。
他自然记得牧仁,郎君刚至大汗身边时,这位牧仁便由大汗派来照顾郎君起居。
这位慈善的中年男人,用难得耐心和温情,在那个群狼厌恶的王帐里给予了他们温暖。
他与郎君都很依赖他。
这么多年过去,这次东戎能派牧仁前来,郎君定是要高兴才对。
“那是好事。”这个草原汉子平板的脸上溢出笑意,“牧仁看到郎君如今这般,定然会很欣慰。”
“是。”沈徵倒是微微低下头,他一半神情淹没在阴影里,“若是能让牧仁见见她就好了。”
“郎君在说什么?”阿古拉没有听清沈徵的话,凑近问。
“阿古拉,你说,等过了冬,瀚海湖边的银莲花,是不是开得和那年我们走的时候一样?”
阿古拉站在原地,他搓了搓手。
“郎君是想念草原了吗?算算日子,咱们再过几年,就能回到瀚海湖边看银莲花了。”他向来粗线条,自然猜不透沈徵为何会突然问这个。
但他却知道,不止是沈徵,连同他,也很怀念当年在瀚海湖边的那些日子。
银莲花,澄碧的湖水,一望无际的青翠草原,白色的帐篷,笑着的夫人,和那个记忆里永远年幼的他们。
那是仍一成不变的草原,也是他们回不去的故土。
“阿古拉。”倒是沈徵唤回了阿古拉的记忆。
“今日起,你便陆陆续续整些东西,再过些日子,我们要去夔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