翰林图画院小记(46)

“他……他可好?”

“博士很好。”

“很好便好。”孟阿爹有些叹了口气,“那梁疯子仍旧爱喝酒?”

“梁待诏不常在画院,倒是经常离开临邑游览山水,不过爱喝酒的毛病,自我进画院起,他就没停过。”刘松远说得仔细,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孟阿爹似想再多听些关于画院的事情。

“这疯子倒还是那老样子。”孟阿爹面上浮了笑意,“好像一如既往却也没变。”

随后,他的笑意渐渐散了去,头转向土壁方向,喃喃自语:“不过,一切也都变了。”

刘松远疑惑更甚,可他却又觉得冒犯,不知再接些什么话。

“佛道,人物,山川,鸟兽,竹花,屋舍,小郎君,你最擅画什么?”他听到孟阿爹的声音忽然变得严肃,颇有几分画院先生们平日里对着他说话的语气。

“松远不才,只有学董家山水还算拿得出手。”刘松远拱手回道。

“世人皆谓董家山水着色清淡,从不作奇峭之笔,自以为便极好学习。实则董叔达所绘山水自有平淡天真,一派率性真意,诸人皆只学了形,却未曾学到其魂……”孟阿爹喃喃感慨,但说了一半,他又停了下来。

“小郎君若不嫌弃,我这里有笔有墨,虽无绢布,但勉强小郎君在这纸张上能不能绘一张董家山水?”孟阿爹试图直起身,他半撑着力气,喉咙里的咳嗽声不止,但仍旧语气迫切地说出这句话。

他眼睛里的光色比之刚才还要灼灼,仿佛又燃起了生命焰火。

刘松远回头看了眼那简陋的书案,听到孟萱的声音。

“阿爹,你先喝药。”刘松远抬头,见孟萱端着药盏进了里屋。

她对着刘松远微一额首。

“阿爹,待你喝了药,再让刘郎君给您画。”孟萱语气温和,倒像是有些哄着这男子。

“好··好··咳···咳咳···”孟阿爹咳嗽着,由孟萱搀扶着又坐起了些。

“小郎君···咳咳···求你定要给我··画一张··让我看看。”他一口饮尽了药,因喝地太快,胸腔跟着猛烈起伏。

刘松远担忧地朝前一步,孟萱已然拍了拍男子的背脊,给他顺了气。

“小郎君,拜托····拜托了。”他试图稍稍扶起身,“小萱,扶我,扶我再坐起些。”

“好,阿爹你别急。”孟萱拿过枕头,靠在男子背后,男子拖着身躯半耷拉着头,与虚弱的身躯有明显对比的,是眼睛里迫不及待的亮光。

“是。”刘松远见此,便退至那书案间。

“小萱··咳咳···小萱,你替小郎君去研磨,快··快去。”孟阿爹推了推孟萱的手。

“好的,阿爹。”孟萱替他掖好被角,站起身走至刘松远身侧。

少女提了一盏油灯过来,这厢书案便照亮了大半。

所用笔墨纸砚倒一应俱全,甚至一旁还有半干的字迹,颇有书圣之风。

刘松远往日只在绢本上绘画,若是宣纸上无非是起一些草稿,但今日应此要求,他便也只得埋头落墨。

才至一笔,那些墨点便瞬息氤氲成墨团,身侧少女并未落目至他画作,只是垂目认真研墨。

刘松远额头有些出汗。

“宣纸与绢本多有不同,郎君不必紧张,照常绘即可。”孟萱似看出他的为难,盈盈宽慰道。

“是··是。”刘松远只管应着,便开始落第二笔。

墨色仍旧在浅淡深色间不断渲染,但他实在控制不好笔下的墨色,心下愈发紧张。

到后便只能大致地绘画勾勒,将平淡精细的董家山水,勾出粗粗的山势形状。

“孟伯父···我学艺不精,只能到此了。”刘松远搁置下笔,面露难色地对着床上的男子回道。

他余光看了眼仍旧在研磨的孟萱,心中只觉无比懊恼。

好不容易展示一次自己的本行,竟没想到落笔竟是这般模样,她不会以为自己只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公子吧?

“小萱,扶我,扶我起来。”孟阿爹抬手对着孟萱唤。

孟萱急急放下墨,支起孟阿爹,倒是刘松远眼疾手快,少年人力气大,比之一旁扶着的少女要可靠许多。

就着昏暗的灯火,孟阿爹眼里点点星光不断凝聚,男子颤抖着手想抚上那还未干透的墨水,可落了一半,便又放了下去。

“实在是我不够通宣纸特性,以我的能力只能画到这里了。”刘松远颇为懊恼道。

“已经有形了,甚好··甚好。”他嘶哑的声线里带着哽咽,身躯却如释重负般重重叹了口气。

“好,好啊。”他抬起头,年迈却还并不浑浊的眼睛对上刘松远,“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崔成他们,教的很好。”

“孟伯父,有一事,不知我当不当问?”刘松远把孟阿爹扶着坐下,他神色不定,缓缓嗫嚅道。

“你是要问我与图画院的关系?”孟阿爹镇静地出乎意料,他先开了口。

“阿爹。”孟萱急急唤出声。

刘松远见势,忙忙补话道:“若是不便,我就不问了。”

“无妨。”男子叹了口气,“我以前的确在画院当过一段时间画学生,只是后来····”

男子声音顿了顿。

“无论如何,翰林图画院终究是大梁的图画院,即使笔墨再干净,却仍不能避免与朝堂牵扯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而我,便是这所谓关系中被牵扯过的人。”

孟阿爹视线又移到那画作上,神色有些冷淡:“手受了伤,这辈子再也拿不起笔了,只能躲到这小村里,做些杂活,偶尔教教村里的孩子们,倒也能养得活自己。”

“罢了,都是往事。”他收回视线,“小郎君,今日谢谢你了。”

“应该的,是我画的还不够好,让伯父失望了。”刘松远作揖。

“够好了,够好了。”男子呢喃着开口,像是在回答刘松远的话,又像是自己对自己说。

伴随着屋舍外卷携的风声,与那些飞扬起的茅草一同,消失在漆黑的雪夜里。

***

崔蓁咬着笔头,她盯着自己那只画了一笔的纸张出神。

自前几日起,便是图画院一年一次的考试,由画博士和诸位待诏们出题。

山川,屋舍,鸟兽····每一类画种考一场,如今是最后一门人物。

崔蓁本就比图画院的其他画学生们学得晚一些,且她受西方传统绘画的原因,无论是房子还是动物,都下意识地在旁边加一圈阴影。

几位学谕监考时,站在她身侧蹙眉盯了许久,最后叹了口气又走向别处。

崔蓁倒是不以为意。

几场下来,别的倒也好说,唯独这人物实在是没画几次,她便坐在位置上怔神许久。

出题是行吟图,她抓了抓头发,一点思路都没有。

抬头扫了眼前头郭恕正闷着头认真作画,身体也比绷得很直,全神贯注地样子比任何时候都要认真。

崔蓁视线又扫去看旁的人,只见着王祁已经画了大半,正拿着细笔缓缓勾勒。

工笔精细,需极具耐心,因而心思不能四散。

后头燕汉臣与高泙,甚至崔苒皆是投入画作。

崔蓁瘪了瘪嘴,实现又回至自己的那一条墨线上。

书案响起指节的扣响声,崔蓁抬头。

这场考试的监考是夏学谕,他正肃着一张长脸,落下的阴影散在桌面上,紧抿着唇低头冷冷盯着崔蓁。

还是崔蓁熟悉的平日里上课时看她不耐的神情。

崔蓁低了低头,拿起毛笔沾了些笔墨试图再加一笔墨色。

罢了罢了,硬着头皮继续画。

可她实在不知道如何落笔,行吟图,行吟什么?边走边唱酒醉的蝴蝶吗?

“不知道行吟是什么意思?”夏学谕扫了眼她的纸张,无甚情绪地嘲讽道。

也仍是崔蓁熟悉的口吻。

她倒也懒着反驳,拿着笔继续苦恼。

“潘楼的画,白看了?”

她听到夏学谕冷哼一声,背着手又往别处走去。

心思一停,可灵光跟着一现。

潘楼····潘楼····

潘楼那日看到的是梁疯子画画,画的正是李白的一幅图。

行吟行吟,那便如李白行吟。

思绪被瞬息点亮。

她将面前画了一道墨色的宣纸直直扯开,拿起一侧本作草稿的宣纸,用镇纸平铺,继而手腕一动,整枝毛笔饱蘸墨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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