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作摆放完毕的内侍朝前一揖:“回禀官家,诸位画学生的画作已经摆放完毕。”
官家点了点头。
便先于一步踏入众画之中。
随着他每一步落下,崔蓁也不知为何跟着紧张起来,她手攒的极紧,直直冒汗。
“姐姐,我怎么也有点紧张。”一旁冒着小脑袋的阿元也捏了捏手,紧张道。
“我也紧张。”崔蓁跟着压低声回。
她目光又落在沈徵身上,沈徵似毫无反应,仍旧敛眉不动。
像是一株直挺挺的小白菜。
想到这里,她便又放松下来。
她只要看到他,无论再怎么心绪起伏,心似乎也会跟着平静下来。
“这幅出水芙蓉图设色柔丽富贵,清夏初荷,清透饱满,细看线色相溶,丝毫不见勾勒墨迹,确实不错。”官家在一副纨扇形画页前停了下来,半伏下身,细细观道,“颇得前朝黄家富贵之气,崔成,你教得不错。”
崔成在一侧迅速一拱:“官家过奖了,是茂京天资颇佳,又极为勤勉,并非是我功劳。”
“哦?可是王学士家的七郎?站出来让我瞧瞧。”官家直起身四处巡视。
王祁从众画学生中走出,对着官家行礼:“学生王祁见过官家。”
“果然是一表人才,听闻你前些日子还升了右班殿直,确实是少年才俊,不错。”官家点头表示赞赏。
王祁一躬身;“多谢官家夸赞。”
“连泽,赏。”官家对着身侧跟着的内侍抬手道。
崔蓁见王祁行礼谢恩,她瘪了瘪嘴,闷声喃喃;“我看着也没好到哪里去,都画得复制品一样,有什么了不起的。”
“姐姐,这都画得不好吗?”阿元听到崔蓁的吐槽,颇为不解。
崔蓁低下头看小少年:“倒也不是不好,只是整个画院都这个风格,也不出去仔细观察实物,陷入了这种过于追求富贵华丽的风格中,这样发展下去,整个画院一定会走向没落。”
阿元奶气的脸上皱成一团。
他表示不理解。
崔蓁摇了摇头,摸了摸小少年的头发,叹气道:“简单来说,就是没新意。”
她又抬头往正堂里窥去。
见官家已从第一排画作走至第二排。
偶尔也会夸几步用笔用墨颇佳,但逐渐,连崔蓁都能分辨,他的脸上方才还在的松快笑意已然逐渐散去,眉头微皱,从那些花鸟,植被,山木间速速扫过。
只是脸色渐渐凝重,抿唇不语。
崔蓁甚能看到崔成抬起衣袖擦了擦汗,又飞速落下不想被人看出端倪。
“姐姐,我觉得,官家好像有点不高兴啊。”阿元小脑袋又凑近些,小声出声问道。
崔蓁也跟着点头,蹙眉赞同道:“我也这么觉得。”
崔成的脸肉眼可见地跟着逐渐惨白。
直至走至第三排,这个中年男人停了下来。
平和的一张面容上,两眉间呈现深壑,看得出这个表情是他所常有的,也是令诸多臣子忐忑的。
赭黄色常服落在画页上,微胖的身子微微躬下身。
作者有话要说:崔成:大女儿画得太垃圾,还是不丢人现眼了,二女儿很不错,还是可以展示展示的。
小崔表示,随老崔怎么想,她只关心阿徵。
☆、卷云皴
官家从画顶又至画底,反复来回扫视。
神态愈发严肃。
崔蓁踮脚也瞧不见究竟那画作上究竟是什么,只大概能判断是一山水画作。
看了许久,官家的身体便直了起来。
但依旧抿着唇视线落在画上不语。
“官家恕罪。”崔成扑通一声先跪下。
一时衣袂与躯体的摩擦皆起了声响,整个图画院的人黑压压跟着跪了一大片。
崔蓁便只能看到一个个黑溜溜的脑袋,和团成一圈的各色官服。
“姐姐,这是··这是怎么了?”阿元的声音颤抖,“官家是要杀人了吗?”
“呸呸呸,胡说什么呢,当今官家仁厚名声全梁皆知,怎么可能为了一幅画就杀人。”崔蓁压低声,拍了拍阿元的手让他安静。
“这幅画是谁画的?”虽人众多,但此刻的正堂鸦雀无声,独有官家落下的声音在房梁间回响,久未有人回话。
“回···回官家,不过是不懂事的画学生瞎画,官家切莫放在心上。”崔成俯身把头磕至石面上。
一时正堂又安静下来,并未有人跟着言语。
只有外头的呼啸北风更紧,崔蓁只觉得后脖颈衣衫松处似也有冷风跟着往里钻。
“我问,这是谁画的。”官家并未理崔成的话,抬头扫视了眼跪成一片的画学生们。
细长的视线一个个游弋过去,蹙着眉阴沉着脸继续问道。
“官家。”崔成又喊了一声。
“崔成,我没有问你。”官家扫了眼整个身子都微微颤抖的崔成,语气无波地阻了他的话。
“回官家,是我画的。”画学生中,有一青碧身影站起来。
越过重重人影,他走至官家身前距离数步处,俯身一揖。
“沈徵。”崔成急促地喊了一声,很快被沈徵打断了话。
“这幅山水出自学生之手。”沈徵低头回道。
“阿徵。”崔蓁急急出声,身子几要站起身。
被阿元一把扯住:“姐姐,冷静啊,咱们进不去的。”
崔蓁才稍稍恢复神智。
她以前只在书上读过帝王威严,认为不过是些古人的封建糟粕,但从今日见来,当权势握于一人之手,杀伐皆出他意,无论有怎样的仁厚名声为前提,终究令人心生寒意。
正堂内寒风从缝隙间越进,绕着房梁围转,盘旋于心上久未有人声再起。
“画的是什么?”官家的声线比之前稍缓,但声带里仍旧带着紧色。
“回官家,学生画的是临邑城郊的九南山的早春。”沈徵回答坦然,丝毫未有畏意。
“九南山?”
“正是。”
“这些是山石?”官家低声又问,神色依旧不变。
“是。”
“披麻皴,点子皴这些皴法朕皆有所见闻,你画的,又是出自哪家?”他语气未有缓和,反之听着如同质问之语。
“回官家,这是学生根据自己的观察所得,学生称之为卷云皴。”
“卷云皴。”官家把这三个字细细念了三遍,眉宇仍旧凝重,目光凛视过跪着的众人。
正堂里只剩微不可闻的呼吸声。
却突然如同反转,官家眉宇忽而一松,唇角先勾了起来:“我瞧着不像云,反倒是像鬼面啊。”
这一声语音起,整个正堂的风声呼啸瞬息不如方才那般紧秘,本跪着绷直的一个个身体,姿势虽不变,但能明显看到松弛许多。
崔蓁心头也一松,卸了口气。
随后她又不明起来,低头问阿元:“阿元,为什么方才我爹那么害怕?”
“姐姐你不知道?那是因为前朝的时候,图画院也有一画学生别出心裁,运用了自己独创的画法,先帝素来最忌自以为是,非常不喜不遵法则之事。有一日来图画院,见那学生不临摹前人佳作,只低头按着自己心意画东西,便勃然大怒,直接罢免了画院博士,还把那学生赶了出去。”阿元小声道。
崔蓁点头,又听正堂里官家说话:“朕还在东宫的时候,曾见过范中立所画的《溪山行旅图》,气势雄浑,山涧飞瀑,直落千刃,皴法处理的林泉烟云极为精妙,至今仍颇为感慨怀念。只是如今见到这幅作品,虽与范中立山水全然不同,但却在虚间寻得了一极为精妙的平衡,即使不在山林,也让朕知晓春光明媚,烟云生岚。”
“我有许多时日都未见徵儿的画作,未曾想,今日一见,便知这小子已经寻到了自己的画道,崔成,你把这样好的苗子藏起来,这就是你的不对了。”
官家带着笑意对跪在一侧的崔成佯怒道。
崔成身躯一顿,立刻用头埋地,闷声道:“是臣的过错。”
“黄家富贵,荆关董巨,这些多看了也实在有些疲乏,实则画院也应当寻出新意来,不然也如朝堂般死气沉沉,好好的小子们都要被生生带傻了。”官家从那画作上移开,走至依旧躬身的沈徵身前。
“我瞧着这卷云皴甚好,左右枢密院两侧的墙还空着,便着你去把那些都画了吧。”官家语气轻松,这是说给众人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