翰林图画院小记(33)

“崔蓁。”夏椿小声唤了一声。

崔蓁仍旧躲在沈徵身后,被虚长而又瘦弱的月色烟岚衬得不似真实。

崔蓁未应。

“崔蓁。”沈徵微侧过头来,就着月岚柔声唤了一句。

他看不清她的表情,少年捻了捻手指想作那日少女安慰他时同样的姿势,但最后还是未举起来。

崔蓁素来多话,即使安静也静不了多久,如今这般迟迟不语,是他们从未见过的。

“姑娘。”青夕也跟着唤了一声。

崔蓁突然如梦大醒般,微微抬头,茫然扫了眼众人。

接而唇角一弯:“啊,我走神呢。”

一如往日的模样。

“有些困了。”她笑了笑,“青夕,我想睡觉了。”

沈徵衣袖微动,大概是晚了一步,未能固住那豆青色的衣角。

她头也不回地路过四方灯,转而被崔府吞噬殆尽。

夜风露重,清辉散尽。

衣角起的波澜愈发明显,即连人影也外朝着写着“崔”字的四方灯外,一丝一毫也落不进去。

夏椿先开了口:“明成,我们也回去吧。”

沈徵目光还停在那府邸不知哪个方向,看不清轮廓,但他却好像是分明瞧着什么似的。

“你先回去吧。”他应了声。

夏椿望了眼崔府,又看了眼沈徵。

他觉得自己大抵是劝不动他的。

沈徵是生于悬崖的青竹,生在嶙峋石缝里不动,可眼神里的却是来自春日草原的无限柔意。

“好吧。”夏椿默了默,往回走了几步,又回头看沈徵。

见他已然行至崔府墙檐下,那厢上头,正伸出一杆杏枝,叶落了一半,因而显得突兀地像是从里面伸展而出的情绪。

他站在那杏子树下,也笼在那影子里。

如同被勾到了什么相似的回忆,夏椿身子微僵,便又毅然决然地回头,仿佛那处的月光过于烫人,而只想迅速逃离。

少年人的心是溢于烟雨的水波,就着月色呢喃,轻覆了便露色于眉宇。

他抬头望了眼伸张而出的杏树,试着抬手去碰,但到半路,却又松了下来,少年轻叹了口气。

那杏树看着很近,但他却好像够不到。

崔府门口又有人语。

窸窣杂碎的脚步声落在石街上,然后有等得不耐的马匹打了个憨鸣。

寂静便又缓缓散开。

“沈徵,你还在这?”沈徵抬头,才意识到眼前站着的人。

☆、好气

王祁斜睨着眼上下扫了圈沈徵,像是有些挑衅地问出声。

“你是····”他顿了顿,“等崔蓁?”

“崔蓁不会再出来了,你不用等了。”王祁说话间不自知地带着主人家的口吻,恍若自己与崔府已然有着密切联系。

“嗯。”沈徵并未做多反应,只是清淡地回了句,又微微侧过身,仰头看了眼伸张出高墙的杏枝。

自崔蓁与沈徵诸人日益亲近,王祈愈发看着杂流那些画学生不耐。

方才他看到沈徵一人站在崔府外,那诡异的心思便勾住他的心念,竟控制不住地想与沈徵宣示一下自己与崔家的熟络。

但沈徵全然不理的神情,他隐秘的心思里勾起了定要与他分明的念头。

“我之前听你说,与其师诸物,不如师诸心,我倒是也细细斟酌了一番,你这话确也有它的意蕴。”王祁立在原地,他说得是肯定的念头,可语气却是不以为然。

沈徵只稍稍转过身,他看了眼王祁,随后又越过他,看向崔府门邸。

“但我有一事请教,你的师诸心,究竟是哪个心?”王祁见他这般毫不理睬,心中愈发不满,急急追问道。

“恕我冒犯,但按你的想法,若要细细究竟,你来自东戎,生的应当是那草原上生蛮的心,可你又自幼入了大梁,见过我大梁风韵山水。这般计较下,请问,你从的是哪颗心?”

沈徵顿了顿,视线缓缓移至王祁脸上。

“我想,天生万物,便得一自然心,此心纯正自在,与所生天地同气同韵,例如我,父亲自幼教习我丹青,恩师教授笔墨,饮的是临邑的山水,见的是临邑的四时,我眼中见临邑,心中生临邑,这是我的从心。”

“而你呢,又生哪颗?从哪个?见哪方?”王祁语气加快。

随后他又停了下来:“何论这偌大的大梁山川河流,繁华市井,你甚至都不知道崔蓁住在崔府的哪个角落。”

“但我知道。”他带着几分不自知地洋洋自矜。

待他言毕,沈徵却也只是清清淡淡望着他,视线落在他脸上,但情绪丝毫未增。

“她睡了么?”王祁听到身前的少年启唇说了一句话。

“你说什么?”王祁有些不可置信,手中的拳头暗暗握紧。

原来方才他所说诸多,沈徵不作丝毫反驳,而只问这样简短的一句话,竟如屈辱之捶,往他身上坠。

他方才的确起着一颗要与之探讨画论的心思,但此刻屈辱已然成了喷涌而出的尖刀,让他自乱阵脚。

“沈徵,你听好了,我自幼生于此处,父亲与崔家是世交,我与崔蓁十岁便相识,每逢年节,父亲便带我来崔家拜岁,即使是闭着眼睛,我都知道崔家的每个角落。”王祁自说地愈发声响,即使他语速频频,但他仍旧在留意沈徵的神色。

待这大段话结束,沈徵眉宇微动,他的衣袍也跟着风起了一角。

王祁见他有了反应,心绪便涌上难抑的兴奋,笃信自己占了上风般,他情不自禁开了口:“崔蓁与我是有婚约的。”

沈徵听到这句话的时候,身子顿了须臾。

衣角被风带起的一个低低的弧度,又悄然落了下去。

王祁见势暗暗自喜,方又想继续言语。

“她睡着了吗?”他却听到他又问了一句。

立于道德至高点的情绪一瞬殆尽,只化作了酸胀的恼怒。

“她睡着了没有,和你又有何干系?”他语气直冲。

“你不知道?”少年语气仍如常,唯独尾音稍稍扬了个调。

但听在王祁耳畔,便多了几分挑衅。

“我方才在正堂上回博士今日匪徒之事,哪里顾得上崔蓁睡没睡。”王祁被这语气彻底激怒,便是一股脑把话哄啸而出。

沈徵却像是把对方所有的情绪都屏蔽于外,听毕后反之敛眉,便又不再看王祁。

“沈徵,崔蓁与你又是什么关系,你做什么这么关心她?”王祁走进几步,他的怒气被顶到高点。

“即使你画地再怎么好,博士再怎么对你另眼相看,但这也改不了你骨子里还是蛮横粗俗的东戎人事实,你的所谓从心,不过是无稽之谈。”

“而你,永远都改变不了是东戎战败送到我们大梁的质子,是求和的低贱贡品。东戎人不要你,我们大梁,更不会要你,劝你还是早日归去,莫要再起无意义之心。”

少年声线比之往日都要尖锐,甚至露出止不住的恶毒。

王祁那俊秀的五官因此刻的情绪而渐渐扭曲,全然破开那书画将养的清润气。

“你给老子放屁。”深蓝寂静处被一声怒骂破开。

那是少女骂骂咧咧的声音。

接而一个石头正巧砸到王祁的胸口,王祁吃力一痛,气愤仰头去看石头来的方向。

沈徵本遥遥盯着月色一隅,此刻也怔神抬头去看那杏树。

参差枝叶间,冒出一个脑袋,唯独一支翠色朱钗反光,向沈徵暴露了来人的身份。

“晦气,竟然没砸中。”崔蓁恼恨地低骂了一句。

见王祁有些愕然盯着她,也不管黑暗中能不能看清她的神情,她用力地对着王祁翻了个白眼:“看什么,砸的就是你这龟孙。”

王祁似彻底被这接二连三的谩骂惊到,嘴张了半晌讲了“我”“你”几个字囫囵着,也没说出完整的话。

“我看你才低贱,你若不仗着你王家出身,仗着一个会投胎的技能,你又能比多少人牛逼,看不起谁呢你?”少女还在输出。

“要说身份是吧,好,咱们也掰扯掰扯身份。我们阿徵性格好,样貌好,画画也比你画得好,身份又是草原小王子,连官家娘娘都喜欢地不得了,最最重要的是人还谦虚,不和傻逼论短长,多么优秀的品质,他骄傲了吗?他和你炫耀了吗?反倒是你,你小嘴叭叭地挺起劲啊。”

嘎吱一声,少女说到起劲处,指尖一用力,愤愤折了小段树枝,对着王祁又一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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