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宋云笙抬头,他像是在回忆,“昨天我说了什么?”
“昨天啊。”
随后他恍然大悟,将笔搁置下,随意甩了甩衣袖。
“可能是我太久没有和人说过我的事情了,觉得你还挺有趣的,所以想和你说说话。”他自顾自笑起来,然后猛而一抬头,“何况,过不了多久,你就要去陪玉茗姐姐了,去了可就再回不来了,所以我和你说什么都没关系。”
他笑得天真无邪,但崔蓁看着冷意上涌。
果然是神经病,彻头彻尾不可理喻的神经病。
“我画了哦,我先这样落笔对不对。”宋云笙并未理崔蓁的神情变化,又自顾自说道,“我习惯先画花瓣,这样绕过来,对不对?”
见崔蓁并无反应,他抬起头,眉眼一弯撒娇道:“对不对嘛?”
明明那般柔和的语气,落在崔蓁眼里只有毛骨悚然。
“不对,先画叶子。”索性也是死路一条,她便与这小变态杠上了。
“叶子?”宋云笙一蹙眉,扯过纸,又重新铺了一张。
“叶子边有齿轮,落笔应轻一些对不对?”他边画边问。
“重一些。”崔蓁冷声答。
“花瓣柔软,转笔是不是要注意墨色,屏气转角?”少年又问。
“随你,重点都行。”崔蓁又答。
宋云笙的笔顿了顿,然后转了手腕重重搁置砚台上,抬眼看来。
“你在耍我?”他的语气不见情绪,但凉意渗骨。
眼睛里闪过一丝腥红,像是血色里最后一缕朝霞。
崔蓁仰头斜睨看着她,她唇角勾了勾,并不说话。
两人便这么对峙着。
片刻,宋云笙先笑了起来。
笑意在病态的脸上不断扩大,最后填满了整张面孔。
这几日下来,她勉强习惯了他一惊一乍的神情,还有动不动就开始抚掌大笑的神态。
她依然保持着原来的表情,岿然不动。
“你知不知道,你刚才的表情,我曾经在玉茗姐姐身上看到过。”少年凑近身,呼吸尽数扑撒在少女的耳畔,如同说着什么秘密般小声道,“她后来也是用那样的表情,与我说话呢。”
他语气有些可惜。
“玉茗姐姐不愿意看我种的山茶花。”他头垂了下去,“她明明,明明之前说过要看我种的山茶的,后来···后来她也不愿意看我画山茶花。”
“我只是想像那个人一样,都能用笔墨画出东西来,让她能开心一些,可是她就是冷冷淡淡的,无论我做什么都不和我说一句话。”
他浑身颤栗,宽大的衣袍随着他的抖动像是一匹临风的缟布,裹着已失控的魂魄。
“然后我想啊,等我们成了亲,以后有很多很多时间,我不会画画,但我可以慢慢学,她不愿看花,但总有一天也会回心转意的,”他眼角笑出了眼泪,“我用了这么多的努力,用来换和她在一起一辈子的时间。”
“可她不要我,她甚至连死,都不理我。”他快要笑得倒到椅子下去,全身伏在书案上,扬起的灰尘湮没在浑浊的空气里。
而一旁的那株白色山茶已然沾着露水,洁净依旧,素净仍然。
宋云笙像是坠入深渊,忽而又支起身,一把撑住崔蓁的肩膀。
他的手腕如千金之力,几要掐到她的骨头里去。
但崔蓁此刻许是这几日实在被折磨久了,咬着下唇,眼睛死死盯着眼前癫狂的少年,未有片刻松懈。
“她为什么,为什么不理我!为什么不理我!”他嘶吼着质问她。
她的肩胛骨仿佛被彻底碎裂。
她被折磨够了,她不想再试图用什么话能感动这个小变态。
“我若是玉茗,也绝不会理你!”她死死看着眼前人,回之同样的嘶吼,把她肩胛上的痛意同样释放出声,“这世界上,没有一个人会喜欢你这样的人!”
手腕忽而一松,痛意瞬间消失。
她大喘着粗气,抬起头看宋云笙。
他的面容上浮起茫然,眼睛里失了焦距。
崔蓁的话把他掷入一片虚无中,一瞬间像是忘记了呼吸的方式。
他抬手抹了一下脸,又低头看了一眼。
手指上有些湿润,他很不解地又凑近看了看。
崔蓁死死盯着他,怕落下他的别的动作。
她在等他下一次的发作。
门外传来哒哒哒的敲门声。
将屋子里诡异的宁静扰乱。
宋云笙抬起头,怔神了片刻,遂反应过来。
转身拿起布条往崔蓁嘴里粗鲁一塞,将崔蓁的凳子用手抬起,塞进一旁一口空旷的衣柜里,便抬步朝外走去。
用手一阖门,光线启了灭,灭了起,复陷入死寂中。
柜子里有沉闷的霉味和不知是什么令人作呕的腐烂气,争先恐后趴上来,将她不断拉坠。
唯一能让她喘过气的,只有柜门那一点微弱缝隙。
随后,她听到宋云笙的声音遥遥传来。
“你们找谁?”与崔蓁说话的方式不同,此刻他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咬着舌根说话,带着几分迟钝感。
这么多年在外人面前,他都保持这番痴傻模样,想来也是煞费苦心。
崔蓁暗自思量着。
“打扰,请问你是宋云笙吗?”
门外的声音因隔着空间,传入这间闭塞的柜子里时,便被削弱了音量。
但即使再微弱遥远,她全身都控制不住颤抖起来,方才竖起的堤坝瞬间崩溃。
她的眼泪夺眶而出,紧绷情绪的脸被冲淡,在这一瞬间,彻底失控。
这是她这几日不敢奢望的,却又无比期盼的阿徵的声音!
☆、坟茔
求生本能再被唤起。
她重新聚起力气,手腕不停摩擦绳索。
“呜···呜呜···”她发不出具体的喊声,便只能发出细弱的呜呜声替代。
可这声音如同石子入湖,一点涟漪都未曾听到。
“我是宋云笙。”
宋云笙声音带了长音,似拖拽些痴呆感,“你有什么事吗?”
“我们想进明园看看,能不能开一下门?”沈徵的声音又温柔响起,循循善诱。
她甚至能想象出此刻他的表情。
脚下用力朝前推,她在试图不断靠近那扇柜门。
只要出去,出去就能见到阿徵!
“爹爹说过,不能给陌生人开门。”宋云笙的声音传来。
“真的不能开门吗?”少年又问。
“不能哦,你们会吓坏山茶花的呀。”宋云笙嗤嗤笑了一下,又压低声音“嘘,不要吵到它们拉!”
门外又有人搭讪道:“郎君,这宋云笙已经疯了这么多年了,崔姑娘怎么可能在里面,咱们还是赶紧往别处再看看。”
这个声音崔蓁也熟悉,是沈徵随身跟着的侍从恩和。
别走!
她就在里面,千万不要走!
她心底呐喊着,但发出的却只有呜呜的声音,无力在这昏暗屋子间消逝。
眼泪还在夺眶而出,她视线已经分辨不明那近在咫尺的门。
她想再用力往前靠近。
可全身的力气即将用尽,但她仍不愿放弃。
“我们不会打扰它们,就进来看看,可以吗?”门外的少年依旧不厌其烦问道。
她心底的火光又燃了起来。
“那···那好吧。”宋云笙的语气有些不情愿。
凝滞又缓长的门轴声响起,与崔蓁此刻的心跳一同开启。
“你一个人住在这里?”沈徵的声音开口。
宋云笙嗤嗤笑了一声,回:“是呀,我一个人呢。”
而他的声线在不断靠近,她手心粘腻全是冷汗。
脚尖一点一点往前挪,试图再靠近些那个柜口。
“这里的山茶花都是你种的?”沈徵的声音停在这间屋子的门前。
她与他,只有一个空间的距离。
只要他推开这扇门,再靠近一点点,他就能立刻发现她。
“是呀,玉茗姐姐喜欢山茶花,这都是我种给她的。”宋云笙乖巧回道。
“玉茗?”沈徵声音顿了顿,“r你的妻子姜玉茗?”
“妻子?”宋云笙似有些疑惑不解,“什么是妻子?”
“玉茗姐姐就是玉茗姐姐。”宋云笙疑惑了片刻,又欢喜笑起来。
崔蓁心底的呐喊破门而出。
宋云笙就是个神经病,阿徵你不要信他!!!
她的脚尖已经靠近柜门,她绷紧全身的气力往前一撑,椅子的重量让她往前一倒,彻底破开了柜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