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琅同样无话可说。
修真者和魔族的积怨,绝非一两句算得清楚。
眼前的年轻一辈修士从未做过伤害魔族的事情,他们是无辜的。
可酆都一族,又有何辜?
他们不开口,却总有人按捺不住,打破沉默。
方清菡施施然从人群后走出,桃花眸中满是沉痛,一滴泪从眼角滑落,几乎是声声泣血,道:“莫非魔族都是这般狠心吗?虞师姐,阿爹阿娘和伏星仙宗对你有养育之恩,难道这些不能化解恩怨吗?为何非要挑起战争,让同门和百姓受苦……”
一番话占据道德高地,魔族复仇就是睚眦必报,不够宽容;仙宗犯错,魔族不原谅便是不够善良。
偏此话落在大部分修士耳中,是极顺耳的。
语毕,方清菡情难自禁,掩唇轻咳,身边几个男修连忙虚扶,看向虞琅时,有了坚定的谴责。
虞虹岚蹙眉,摸着红鞭,向地面一扫,飒风猎猎,卷起草皮泥土,道:“方师妹,掌门真人、戒律司尚未定夺,你倒是先给虞师妹定了罪!”
方清菡惊呼一声,后退半步,却仍然坚强地反驳:“大师姐,我知道你同虞师姐情同姐妹,但越是这样,你越该大义灭亲、正义为先呀!”
此话就差明说虞虹岚包庇了,虞虹岚听着简直上火,才要回怼,便闻虞琅冷冷出声,道:“既然方师妹正义为先,不如随同门去酆都支援?”
方清菡一顿。
她丹田才用灵材修复了一点点,怎么可能去战场受苦,损耗修为?
再说……阿爹阿娘也不想她以身犯险吧。
念及此,她剧烈得咳嗽起来,面色苍白,身形微晃,一副病弱姿态。
虞琅懒得看她表演,只淡笑着看向明烟烟等人。
许是真的有了神女的心情,她看向这些小修士,就像是看向一个个萝卜头,语重心长道:“诸位同门,仙魔之争由来已久,非你们可控,个中因果也与你们无关。此行迢迢,善恶需自己分辨,只当去卫心中之道罢。”
有一个瞬间,一众修士看着高挑明丽的少女,竟觉得看不清她的真容。
灵霭掩青丝,缥缈如仙踪。
而少女温和的语言,正嵌入道心那一抹裂痕,竟如师长授业。
是啊,善恶本该躬身践行,然后分辨吗?
心中有惑,破之就是,有何可犹豫!
几人不再纠结困惑,穿过法阵,浩浩荡荡,抬头挺胸,向酆都战场去!
虞虹岚当然要和同门同生共死。
她深知此行生死不由人,但面色并不凝重,反而转头看向虞琅,对她眨了眨眼。
泼辣的大师姐第一次展露俏皮的一面,她豁达一笑,道:“阿琅,我说过,无论如何,我都是你大师姐!”
被无条件信任和关爱的感觉,令虞琅眼底酸涩,她却也笑得明艳开朗,重重点点头,道:“大师姐,我等你回来。”
她看着年轻的修士一往无前,终侧眸看向静候已久的戒律司玄衣修士,跟着他们去了天玑峰,小师兄的洞府。
这是掌门真人的安排,自然有深意。
比如,当虞琅身处这格外清幽诡秘的洞府时,才发现长势惊人的浓林后,按照五行排布灵锥,组成缜密的法阵。
这法阵困住的不是人,是整个伏星仙宗的业力。
而陆星舟的洞府,便似蓄水池,储存着浩瀚业力,只待每个望日,全部倾泻到陆星舟身上,由他将业力转化为灵力和无害的魔气,哺育广袤的、凡俗不染的仙山。
到了现在,掌门真人忙于灵宝山被强行移走,导致的整座仙宗漂移之事,同时还要处理与魔族的战事,暂时没有时间审问她,就将她放在这处洞府,由她接替陆星舟的功能。
虞琅倒也乐得于此。
无论再多灵力,到了她丹田之中,都可尽数消解,化为奔浪似的灵力和魔气,冲刷她的识海与经脉,五条灵根光芒日盛。
只是,破境异相在仙宗大阵的掩护下并不明显,虞琅也说不清自己到底到了哪个境界。
就是每每吸收业力时,都会想到陆星舟,不知道他是怎么忍下这年复一年的折磨。
大多时候,她都在独处,然后等待——
根据酆都历史幻境,易初道祖在酆都之变里身受重伤,他只可能藏身在伏星仙宗中。
眼看仙魔之争又起,易初道祖必定有所动作,若他没有,严凌霄也会出手。
她要等的,就是一个破绽。
其余时间,虞琅曾尝试着感悟道韵规律,试图重拾酆都神女的能力。
却总因心思不够通透,而无法参透道韵流转,正如一副拼图缺了一块,总也是看不清全局。
可她想来想去,还是想不通自己怎么会出现在百年前的酆都,成为几乎等同于本源道法的酆都神女。
还有,这一切跟她穿书有没有关系?
虞琅常常撸着不请自来的大白,托着腮苦思冥想,有时会接到大师姐、云真等人报平安的传讯,时不时地接待几个客人。
比如,郑雅达常常端着饭盒来送灵食,行走间白眉横飞,乐呵呵道:“老头子给你送饭来咯。”
一老一少时常闲扯,似乎与从前一模一样,但从郑雅达短促流露出的为难神色中,虞琅不难猜到他已经听说了酆都历史幻境中的事情。
再比如,每个入夜时分,就会有一个穿着淡蓝门服、面容普通到见之即忘的男修,检查她是不是老老实实呆在洞府。
这位男修也会跟她说几句话。
从这位修士口中,虞琅知道了魔族与修真界的战火一路蔓延,在魔尊陆星舟的率领下,从五万大山起,直逼各大仙宗。
战争无情,遑论是修士间的残酷对决,硝烟四起、血流成河无法避免。
好在魔族也没有滥杀无辜。
只是对某些修士和宗门下手格外狠辣罢了。
虞琅会静静看着他讲完,再送他消失在洞府,然后站在门口,眺望苍金色法阵之外的世界。
随战争白热化,虞琅也能感受仙宗自在天然的灵力不再,取而代之的是紧绷、一触即发的气氛。
灵兽不再活泼乱跑,仙鹤日日排在苍金阵法外,等待接应重伤修士去找医修,各峰日日点灯,彻夜长明,纪念死去的修士。
就连潜伏暗处,监视她的修士都变少了。
而是夜,方康平和袁瑜从大战前线返回仙宗,准备稍作休整,顺便带邱之纬去前线历练。
二人刚风尘仆仆穿过护山法阵,便入一处空旷地带,只有得意门生邱之纬和千金方清菡等在面前。
亲人团聚,方清菡断无压抑感情的理由,她跌跌撞撞向前,扑在袁瑜怀里,抬起头看向二人,道:“阿爹、阿娘,清菡好担心你们。”
袁瑜看着跟自己八分像的消瘦小脸,心疼不已,先引决拂去自己身上的血腥气,才贴上方清菡的小脸,慈爱道:“不怕,我们这不是好好的吗?”
方康平只点点头,心里说不上什么滋味。
当年的废物虞琅早就化神,可他们的亲女儿、小天才方清菡却丹田受损,刚刚结丹,眼下存亡之秋,她除了撒娇卖痴,竟完全没法子在战场派上用场!
他掩下眉宇不耐,看向邱之纬时,见他周身气机圆融,终于露出满意神色,道:“之纬,明天随我们出宗去,与那魔族拼杀一番。”
邱之纬俊朗眉眼一抬,慢慢意味深长,他未说话,方清菡先娇憨地摇摇头,恳求道:“阿爹,太危险了,之纬哥哥可不可以不去呢?”
要知道,她在伏星仙宗呆得安心,就是因为知道背后有邱之纬保护她!
若邱之纬走了,教她如何安枕?
再说了,这是为了邱之纬好,也是为了玉清峰保存实力。
方康平方脸板起,呵斥道:“荒唐!岂可因危险就不去?前方那些修士哪个不是冒着生命危险去战,之纬怎可例外?”
方清菡被凶地一傻,泪盈于睫,埋首在袁瑜怀中,呜呜咽咽道:“都怪虞琅和陆星舟,要不是他们,你们也不用受苦……”
方康平和袁瑜知道其中牵扯之深,却也觉得跟娇生惯养的女儿讲不通,便直接看向邱之纬,道:“今晚准备一下。”
邱之纬却未如他们所想,露出恭敬神色。
那平日里端正的剑眉星目,忽得浮现古怪的深意,饶是方康平冷不丁一看,望入那古井似的眼睛,心底莫名泛上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