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堂春暖(4)
张氏瞥得这幕,也遍寻不着翠屏红碗,不禁低声问:“画儿,你怎不让翠屏他们伺候?”
秦画晴给张氏夹了一筷子芹菜虾仁球,思索片刻,说道:“母亲,你把她们从我院子里撤走吧,今后我身边留锦玉一个人伺候就够了。而且我希望别的院子里,多出的人手都该辞退,虽咱们家不缺几个下人的工钱,但也没有必要多养闲人。”
“这怎么行!”张氏吃下她夹的虾仁球,正要反驳,却听秦良甫“嗯”了一声,“就照画儿说的办。”
张氏哑然,搁下筷子说:“哪家大户不是奴仆成群,咱府里大肆裁剪,旁人瞧见了成什么样!”
秦良甫也没想隐瞒今日发生的事情,没好气道:“我以前一桩受贿案子被人查出来,今天被参了一本,官降了两级,皇上还罚了我三个月禁足,俸禄减半,这段时间都不能上朝。现在正是风口浪尖上,若被有心人看见府中吃穿用度依旧奢侈,搞不好多生是非。不仅府中要裁人,最近吃穿也节俭一些,知道了吗?”
秦画晴微微一愣,低头吃了口饭,慢慢咀嚼,这件事她记得,父亲虽然被贬了一级,但以前的官职一直悬空,实权还在,因此并不担心。
张氏却大惊失色:“老爷,到底发生了何事?”
秦良甫想起这事儿也是如鲠在喉,饭也吃不下了,将筷子一拍:“还不是怪那魏正则!”
乍然听到这个名字,秦画晴手腕一抖,筷子上的云片卷便滚落到桌子上。
第三章 述事
秦画晴失神,好在秦良甫和张氏没有注意到。
张氏蹙眉道:“魏正则?你以前那同窗?”
秦良甫冷哼一声,说:“可不是吗,区区从三品大理寺卿,竟然查案查到我头上!可恨证据确凿,皇上对他深信不疑。若不是我事先买通大理寺的人,就不是受贿五十两,而是五千两了!借这件事,中书令李赞和舍人项启轩公然发难,那李老儿更是可恶,巴不得皇上因此治我死罪,后来一下朝,竟拿玉笏打我起来,真是个老泼皮!”说罢,秦良甫气得一拍桌子,茶盏碗筷都跳将起来。
张氏愣了愣,劝道:“你何必跟个半截身子都入土的老儿计较,李赞那么大把年纪了,随他去吧。”她语气一顿,又问,“那圣上怎讲?”
秦良甫深深出了口气,眯眼道:“圣上虽然年老愈发昏聩,但朝廷上两党纷争他心里门儿清,再说了,朝中受贿的官员多了去,怎可能因此事处置我?降级禁闭,不过如此。”
张氏微微颔首,轻声道:“老爷啊……咱府中也不缺黄白之物,你不用冒着风险收受贿赂。”
秦良甫冷哼道:“你一个妇道人家懂什么!倒是魏正则,我迟早要他的命!”
秦画晴低着头,面上一派平静,内心却是惊涛骇浪。
她当然知道魏正则,这人和父亲都是大儒张素的门生,只是父亲官运亨通,区区二十年便坐到了门下侍中的位置,在大元朝群相制里,也算宰相了。魏正则比父亲小几岁,张素曾经夸他是不世之才,然而这句话却没给他带来好运,他当了三年汴州判佐,升上扬州司士参军,营造了五六年桥梁廨宇的杂事,才擢升为洛州司马,后来又耗几年,经过李赞、项启轩推介,从地方上调职入京,慢慢坐上大理寺卿的位置。
魏正则任大理寺卿两年,却处理八百多件积压多年的陈年旧案,其中有几件涉及秦良甫和郑海端,他也不觉自己官轻人微,便要着手彻查,还真被他查出线索。
秦良甫自然生气,从前同为张素门生时候,他便极其讨厌这个事事与众不同的同窗,而今在官场,此人也毫无眼力,这案子被他查下去那还了得?秦良甫先是好言劝慰和行贿送礼,都被魏正则拒绝,不仅如此,转日魏正则便查到他早年受贿的一桩案子,借此事在圣上面前参他一本,害得秦良甫官降两级,禁足三月。
后来秦良甫和郑海端等人一合计,发现魏正则这人留不得,李赞和项启轩他们还不能动,索性就拿魏正则开刀,再过两月,就会扣一顶“偷窃官银”的罪名给他,使其锒铛入狱。
若是魏正则就这样被她爹陷害而死,秦画晴或许还没有这般心惊胆战。
偏偏她知道,魏正则没有死成,在李赞等人极力保全之下,皇上将他贬到渭州任刺史,扔在穷乡僻壤不管不问。可过得几年,不知怎么回事,此人得了靖王赏识,还做了靖王的亲信党羽。靖王上台,肃清朝堂,首先落马的便是自家父亲,她若没有记错,带官兵来抄家的,正是魏正则。后来永乐侯府上下流放宁古塔,途中听解役兵丁闲谈,才知道魏正则成了新帝的肱骨大臣,官拜正二品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图录凌烟阁十八功臣之首,掌典领百官。
虽然此人是秦良甫的政敌死仇,可秦画晴不得不承认他是一个好官。不行贿,不包庇,敢谏言,重民生,流放途中听那些百姓提起魏正则,都是一片爱戴。不仅如此,当时新帝下旨秦家满门抄斩,按理说胞弟秦获灵也难逃此厄运,可魏正则惜才,硬是在新帝面前将秦获灵保全下来。
到底此人是仇敌是恩人,秦画晴也分不清了。
思及此,她不禁重重的叹了口气。
“好好地,你唉声叹气作甚?”张氏敲了下她光滑的额头,“快吃饭吧,看看你,瘦得只剩眼珠子了。”
秦画晴斯文的吃了几口饭,抬头问:“对了,获灵什么时候归家?有些想他了。”
秦良甫蹙眉道:“他还在通州桃李书院念学,要回来也得下个月中旬了,也不知今年秋闱他考得中么。”
秦画晴微微一笑,“弟弟学识渊博,一定没问题。”
——
此后一连大半月,秦画晴都沉浸在幸福当中。
身边有锦玉的照顾,有父母的宠爱,就差弟弟回来全家吃个团圆饭了。
张氏拨来的丫头里,秦画晴留了一个名叫黄蕊的伶俐丫鬟,身边贴身的只有锦玉一个,将锦玉感动的一塌糊涂。
这日午后,锦玉和几个婆子闲聊片刻,估摸着小姐午睡该醒了,便挑开帘子走进屋里。
绕过一扇百花争艳的蜀绣锦屏,便见小姐正靠在临窗的软榻上,手里拿着一本杂记,腿上盖着金丝绒的蓝线滚边薄毯,柔顺的青丝披散在脑后,额前几缕细碎的齐刘海,衬得她肤白貌美,温顺乖巧。
锦玉走上前,取了一个塞棉大软枕垫在秦画晴身后,轻声问:“小姐怎不多睡一会儿?”
秦画晴抬起头,朝她微微一笑:“睡久了浑身乏得很,夜里翻来覆去也睡不着。”
锦玉答是,将从婆子那儿听来的消息闲谈给她说:“方才听含英院里的赵妈妈说,老爷和卢大人在书房待了好几个时辰,不知在说些什么,连厨房送去的午膳都没动,前些日子梁大夫才说老爷胃不好,叮嘱要规律膳食,哎,老爷也没记在心里。”
“卢大人?”秦画晴眉头一皱,“难道是卢思焕?”
父亲尚在禁足,他这时候来干什么?
锦玉挠挠头,“这个……奴婢也不清楚。”这些当官的,她见的少,不知怎么回答。
秦画晴心里微微下沉,她若没记错,当时新帝登基雷霆手段,郑海端一党都被满门抄斩,卢思焕也在其中。若要秦家这辈子安然度过此劫难,父亲必须得脱离“郑党”才是,更要做一个清正廉明的好官。
“你传话让厨房去弄几个清淡可口的菜,我亲自给父亲送去。”
锦玉将此事吩咐给新来的丫鬟黄蕊,便伺候秦画晴梳洗。
秦画晴随意穿了件月白色襦裙,外罩浅粉薄衫,腰间坠了一块通透的水绿玉璧,发鬓间插了几朵掐丝珠花,简单不失清丽。
锦玉帮她梳顺脑后的长发,笑着说:“小姐天生丽质,淡妆浓抹总相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