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狼记(70)
那声音,他不会认错。既然人没错,听刚才那话,也不是因为狗血的失忆而忘了前尘,如此,不曾察觉十几米开外动静的缘故,便是身子上头......
"小公子,您?"
"在下路过。"任何方眼睛看着老瓜农,耳朵却支棱在另一边,"不知可否借老伯的这里歇会脚?"
屋里有一声器物落地的声响。
"自然,自然。"瓜农瞅瞅任何方衣衫整洁,身上带了些淡淡的香烛味,知他刚刚应节祭过故人,一迭声应了,"可这,咱老头子,凳子没凳子......"
"出门人哪来那么多讲究,只是想讨一勺水喝。"任何方笑道,眼角瞄得那屋子门帘什么动静也没有,藏在袖子里的右手颤得更厉害了。
"阿,好好,屋里,屋里桌上有壶粗茶,小公子尽管随意就好。"
"多谢老伯。"任何方礼过,如常般走到屋子门口,揭帘进去。
却只看到空荡荡的屋子里,一张矮桌子,一壶凉茶,几个覆着的粗碗,上头梁上吊着一个竹篮,篮里一些过夜的饭菜。
侧屋的门帘尚在微动。
那年轻些的瓜农坐在里屋铺沿,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听得任何方过来,忽然就躲起来了。
任何方抿唇,静站了一小会,什么也没说,坐到矮桌边的草垫上,倒了碗茶水,慢慢喝了。
一碗茶不多不少,喝完,留了点碎银,起身,走到门口,任何方回头看看里屋的帘子。
帘子已经不摆了。
人却还没有出来。
任何方一挑眉毛,揭帘,谢过老伯,别过,走了。
××× ×××
屋里,那个年轻些的瓜农对着草墙忡愣良久,忽然合手捂住脸。
他真的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阿拐,下午的瓜装完了没有?"老农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合着他挑着熟,轻拍西瓜的蓬蓬声,"云家俩小子这会儿快来拉车了。"
"来了。"阿拐应了声,起身揭开半截的帘子出去,一跛一拐挪步绕过屋子。
屋后的埂上,停着两辆小车,就在放瓜的棚子旁边。车上的瓜,他才装了一半。
低头小心避开田地泥块的高低,走到屋后,他弯腰捧起一个瓜,不经意地抬头看了眼车子。
这一抬头,他却愣住了。
车已经满了。
隔着两辆手推小板车,刚才那个歇脚的出门人,对着河的方向,背手而立。
日头才升到一半,阳光投在那人身上,将那人挺拔的背脊,和随风微动的衣衫,拖成了地上一道长长的影子,也镀得那人原本便眉眼清淡的侧脸,更加缥缈而不真实。
水清月明香烛淡 三
"快去快回。"任何方眼里带了分笑意,看着黑背枭掠入高空,渐渐去得远了。
"小公子,来来,尝个老头子的瓜。"老瓜农乐呵呵拍开一个新摘的西瓜,瞅瞅任森,瞅瞅任何方,"我说,这还真是出门碰到庙,走路撞到宝,那个巧呵!"
任何方回身,跳下田埂,和老瓜农一样,随随便便就地坐了,点点头,认了这话。
一旁的任森欲言又止,不知该不该纠了那番弟弟失散的说辞。
可不待他想出个所以然来,老瓜农已经再次开口,"小公子,你哥哥这番......咳,我一个老种地的,也说不准,可苦头吃了不少,还是看得出来的。"或许想到什么旧事,老瓜农悠悠敲着烟杆,开始收不住话头起来,"小公子,听老头我一声劝,这外头险恶,以后啊,莫要再出来搏命了。兄弟两个,安稳住了,挑那贤惠能干的姑娘,过两房媳妇,再添几个娃娃儿,一大家子,和和乐乐的,才好呢。再说......"
"尹伯。"任森那个头痛啊,他以前自己一个人借住这也算了,唠叨就唠叨罢。可眼下任......公子也在,还真把两个当兄弟来劝......
"再说此番下来,捡了命已是天幸,身子大损。"任何方抬手,他抬的本来是右手,临到头了又换成左手,倾身过去,拨开任森散发,露出条新添的疤来,"尹伯说的是,往后自当安安稳稳,好好养身子。"
任森哪里会躲,虽说尹伯在场,只是朝旁移开眼,免得叫老瓜农看去出眸里神色不妥。
任何方的手干燥温暖,稳实灵活,指尖滑过任森耳际,替他勾了发,带过微微痒痒的触感。这会会里,身周的瓜田屋棚,老农秋风,暖阳虫鸣,任森都不觉得了。他的世界,俱在这不长不短,温温实实的一触里了。
老瓜农砸吧砸吧烟嘴,乐滋滋点点头,任何方衣饰不凡,却诚恳听了他的劝进去,自然招人欢喜。他看着任何方触碰任森的样子,滑过个念头,心道是,这两兄弟长得虽不像了些--没准同父异母,嫡出庶出的,否则各各面面的,也不会差这么多......总算感情好得很。
任何方收拢手,带了指尖刚刚得来的轻轻脉动,心里开始有些脚踏实地的安乐。
于是低头去看老农开的西瓜。
这一看却愣住了。
那西瓜老农对半拍开,再掰一下,一块也就是四分之一。瓜是好瓜,瓜很大,瓤红籽黑,清甜香怡人。
可就是因为太大了,任何方才不知所措的。
*** ***
任鑫得了报,亲自快马过来,在山下最近的地方赶了辆马车,到山路尽头来接人。也不知道那车是现买的,从八卦楼里调的,还是廖家下头的。他见了任森,也不说话,上来就往肩头捅了一拳。任森还了一拳头,而后紧紧大力拥抱了个。
任鑫在那心情激荡,任森也是着实欢喜,只是任森拥抱到一半忽然想起什么,扭头看了看一旁的任何方。眼见得任何方只是温温定定看着他,这才放心,却也还是稍稍局促起来,略略尴尬,不会会便放开了任鑫。
任鑫开始不曾想到,这会情绪稍为平静,自然不会忽略了。好笑自己兄弟居然会有扭捏之态,感叹之间,倒也就这么坐上了车前驾位。
时已近午,任鑫一贯的周到,马车里备了淡酒茶水糕点吃食。今日中秋,一干兄弟方便聚的几个,自然是要聚的。不过几百里的路赶回去,到了庄里怕是月上中天了,所以连着下车吃饭的时间也省了,也免得用膳时候赶急。
任何方撑着一肚子西瓜,尚不觉得饿,只是陪任森稍稍吃了几块,此外便是安安静静看着面前这人了。任森被他看得不安慌乱,明明手边便是水袋,却给险险噎到了。
任何方眼力闪过一抹笑,挪开眼,道,"我行个方便。"
言毕便揭帘跳下了马车。以他的武艺,停车还是免了罢。
任森松了口气,送到嘴边的食物却依旧尝不出滋味。他前些日子一心找任何方的下落,只想着他的公子生死大事,却没有想到找到后要如何。眼下情怯,加上当初自己做的那番事决绝之至,他这公子的脾性,对此会如何......
他真没把握。
若是......
任森看向车外的秋色。
若是从此变得和那二师兄一般......
任森急急打断了自己的思绪。
不曾抱指望,或者从不自知,也便这样了。明明白白得到了,而后失却,于人而言,才是最痛。
任何方回来时候,任森便是那般的神色。静坐眺目,乍看之下脸上并无表情,任何方却看得心揪了一下。
他移身坐到任森旁边,伸手把了他的脉,低头垂眸,静听,而后又探下手去细细捏了捏任森的伤骨,道,"无妨,都无妨......"顿了顿,续道,"只是难免比原先折损几成内修。"
那几成内力,也不是不能还的。
此话一出,任森惊觉心里松懈了一大块,这才知道自己搁在这伤残上头,总还是有些自惭形秽的。他张张嘴想唤人,公子两字在喉口打了个转,又溜了回去。何方两字,却又堵在舌尖,沉沉的,吐不出来。
重逢到现在,半天好几个时辰,任森还没有开口唤过任何方。言语间的称呼,尽数省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