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啵啵的鸭舌帽(27)
爹是混账爹,贸然上门的儿子也不见得对他有多尊敬,只是碍于今天有事相求,所以把自己收拾得相对顺眼了一些。
诺普犹豫了一瞬,错开苏玛珍的方向走到白范达面前,语气近乎恳求,“下个月是妈妈的生日,我想回法国看望她。”
白范达不说话,抬起那只戴着金戒子的无名指,一下一下地点着桌面,恰到好处地掩饰了心中的不耐烦。他不表态,诺普就跟一棵了无生机的高树似的,杵在那里一片一片地往下掉叶子。
白范达拧着眉头,压出了眼角的细纹,“如果你担心你妈妈的生活是否宽裕,大可不必亲自跑回去一趟。我每个月都让苏秘书单独从花旗银行汇一笔款子给她,上面的数字足够养活她跟你那三个异姓弟弟。”
诺普的母亲对于白范达而言,只是一个没有名分的情人。当年那个可怜的法国姑娘,再被他理所当然地抛弃之后,因为怀有身孕不得不从教风严谨的音乐学院退学,辗转在法国的乡下给贵族当帮佣。
法国姑娘先后嫁过两次男人,然而全都不是靠谱丈夫,当家的男人把儿子跟巨额债务丢给妻子后,便卷了家中的积蓄跑了个无影无踪。
软弱的母亲跟那两个异姓弟弟,是诺普心里一道无法愈合的疤,但凡旁人提一次,他便要痛一次。
而对于白范达,这个冷漠的男人,只是徒有父子名义,与其说是跟他相认,倒不如说是密谋了一场暗藏硝烟的交易。
“这里是名流云集的上海,不是马车扬灰的法国乡下,凡事多上点心,不要等着我去提点你。”白范达不咸不淡地从鼻子里喷出两道白雾,深陷的眼窝里折射出锋锐的光芒,仿佛各卧了一条骄矜的龙,绕着浅褐的眼珠打转。
诺普闭上眼睛做了个深呼吸,冲到胸口的怒气被他硬生生地压了下去。白范达不让他走,他是逃都没法逃!
“老板。”苏玛珍眼见这父子二人有争锋相对的趋势,连忙上前一步轻轻按住了白范达的肩膀。
周围的空气一下子安静了下来,与此同时,诺普也已经意识到自己不该与白范达起冲突,他站在原地甩了甩胳膊,是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话不投机半句多,他要走,白范达也不留。横竖只要不是偷偷跑回法国,当爹的大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便宜儿子出门与穷汉为伍。
“玛珍,你觉得这孩子像我吗?”
等到大门被合上,白范达两指夹着雪茄到烟灰缸里掸了掸烟灰,冲她似笑非笑。
“有时候像,有时候不像。”苏玛珍想了想,跟他如实作答。
“如果阿琛还在人世的话,我也不用这么费劲。”白范达靠在沙发椅上苦笑,“我是白从法国领了个小狼崽子回来,不听话还爱犯犟,这一天天的可真够人受的。”
他心里清楚的很,纵然血脉相承,没有感情共鸣,剩下的就只有尴尬。
苏玛珍走到旁边,往留声机里换了一张新唱片,黑色的薄盘摩擦在冰凉的指针上,旋转出舒缓心情的音乐。过了片刻,屋子里重新燃起香烟的焦味,这支欢乐的调子飞出窗外,落于繁华一角,安静消弭在布满繁星的夜空中。
第28章 燕尾蝶
宾利饭店门里是灯红酒绿,门外是车水马龙,两者共同喧嚣出了大上海的快节奏。名流们在这不眠之夜纵情狂欢,浸在香槟酒的泡沫中醉生梦死,而秦慕白独自一人走在夜色里,心中意外平静。
心静,路也静,他的皮鞋不小心踏到地上的水洼,锃亮的鞋头在明晃晃的路灯下溅上了一丝泥泞。秦慕白低头望着那块污渍,也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慢慢在长街上停下了脚步。
剧组的专车就停在对面的巷子里,老司机这会儿人不在车上,是钻了他们开酒会的空子,往路边摊上吃夜宵去了。秦慕白提前离场,一时叫不到车子送自己回去,只得亲自动脚往回走。
空旷的街道十分冷清,明明白天的天气还挺好,可到了晚上就温度骤降。冷风一吹,站在原地莫名沉默的秦慕白,羽睫一颤,伸手紧了紧身上的黑西装,开始挪动脚步。
再往前走就是岔路口,两个方向都可以到达秦慕白下榻的酒店。区别在于往左拐是一条宽敞的大马路,若往右的话则是路灯暗淡的老巷道。秦慕白犹豫了片刻,头也不回地选择了右边那一条弯路。
他不是人生地不熟,而右边那条弯路也是出了名的不好走。因为处处不顺路,别说是司机了,连拉黄包车的很少有愿意往那边走的。
秦慕白不是爱给自己找麻烦的人,但他心里清楚,如果走了另一条开阔的大马路,就必然要经过城中心的教会医院,他是宁愿绕弯路也不想往那边去的。
是时,一只出来觅食的野猫从房梁上跳下,急匆匆地从秦慕白的脚下绕过,挡住了他转向老巷道的步子。秦慕白被这不速之客扰得眉头一皱,刚想侧身而行,后面传来一声熟悉呼唤。
“William。”
不知何时从宾利饭店离场的叶德利,远远地在后面叫住了他。秦慕白听在耳里脚步略有停顿,只是没回头,神色坦然地装作没听见。
叶德利拿这混账弟弟没办法,一向讲究仪表的人,西装革履地站在路灯下,踏着皮鞋往前追了两大步,冲他抬高了音量。
“叶德西,你给我站住。”
秦慕白在月光下停住了脚步,他慢慢转过身来,薄唇紧抿着,颀长的背影定格在夜幕里,未曾紧扣的衣角被凉风呼啦啦地吹成了一只翩跹的黑蝶。
这一回头,叫叶德利注意到了他眼底的冷漠,做大哥的自觉失言,等想要改口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秦慕白走到他面前,无声冷笑了一瞬,语气是近乎讽刺的,“大哥这一声‘叶德西’叫下去,我是高攀不起的,叶家手里从不缺筹码,无需安排我这个外姓人再往火坑里跳。”
说罢,他不待叶德利开口,继续往下补充道,“大哥,心别那么大,信你的那一个,现在就躺在德国医院里发疯呢。你要是有良心就过去看看她,也不枉大家这一世互为兄妹一场。”
“William,你要是心里不解气骂我就算了,别在这混账话里带上德琳。大家都是同一个妈生的,她是我妹妹,难道就不是你妹妹吗?”
叶德利的脸色也不好看,乃至于说出了这种不上台面的话。时至今日,大家感情疏淡,亲缘仍在,于情于理都不应该把叶德琳拿出来说事。
他这个可怜的小妹妹,人生经营惨淡,如今仅有的一点体面,也只剩下成演这个年纪懵懂的儿子了。若是连家里的亲人都不怜惜她,还有谁能在意她的死活。
秦慕白透过鼻梁上的金边眼镜,从两块冷玻璃里后面,把叶德利的纠结神色纳入眼底,然而心中不为所动。在他看来,叶德利素来是善于在表面做得好功夫的,只管把事事说得尽善尽美,于其自身却是一位惯施黠念的正义帮凶。
他又想,如果当初叶德琳不是被叶德利这个好大哥给纵容坏了,也不会为了莫须有的混账事执意跟自己翻脸。然而话说回来,老天公平,人各有命,叶德琳一意孤行,把自己作到了如今这副半疯半醒的地步,他这个不被待见的二哥哥,也只得送她“安好”二字。
“本来,我今天是想帮你把爸爸的那份寿礼给一并商榷好的。既然你的心情不好,我也不便开口,那就这样吧,大家下次再见。”
叶德利把折在手心的礼品单子,重新卷成细伶伶的小圆筒,抬头看了二弟一眼,默不作声地把东西放进了西装口袋。他知道秦慕白此刻依然意难平,故而不用人吩咐,便蹬着脚下的黑皮鞋识相离开。
秦慕白酣畅淋漓地把两个叶家人给笑骂了一遍,然而心中并不痛快。他锁着眉头走在回酒店的路上,颀长的身影没入老巷道的光影之中,像一只拢翅栖地的黑蝶。
弯巷里的灯泡烧坏了钨丝,四周黑漆漆的,间或有野猫绿莹莹的瞳仁在角落里忽闪。秦慕白独自一人在黑暗中走了很久,因为周遭难辨方向,他摸不清楚回程的路线,等到视线明晰时,人已经偏离归路,走到了另外一条大街上。
秦慕白快步走出巷道,一抬头看到了开在街对面的五金店。橘色的暖灯从小窗里照出去,低低地打在潮湿的水泥路面上。一个熟悉的身影笼罩在柔和的光晕之下,孟雪回缩着脖子,双手拢在袖子里,正靠在门板上点头打瞌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