枷锁(78)
初冬寒风料峭,刮开了她的鬓发,胡乱扫在她眉眼间,吹的她有些睁不开眼。
这话入耳大概是熟悉的。
从前他给她赔罪时候, 总会软了身段,赔着小心,换她的心软。
林苑伸手捋过面上的发别过耳后。
话虽依旧,人却已非,彼此的心境早已不复从前。
“你安好便成。”
林苑扯唇略微笑过,而后移开了目光,随手拿过石桌上的捣药杵,默不作声的捣着药。
晋滁的目光在她眉目间流连几回,便就顺势看向她的捣药罐。
“今个是在配什么方子。”
说话的同时,他往她的方向不经意的倾过身来。逐渐就贴的她极近,臂膀近乎触上了她的肩胛骨,他俯身过来的气息也似有若无的拂在她面颊上。
林苑捣药的动作滞住。
“是治疳症的。”
晋滁低眸见她眼帘半阖,乌黑的睫羽轻扇,甚是柔静美好的模样,到底没忍住伸了手,猛地握住她细弱温凉的手。
林苑就僵在了当初。
“除了疳症,可还能治旁的?”微粝的掌心摩挲着她的手,他将唇贴近她的耳畔,低声问:“比方说,心口痛。”
她闭了眸没有应声。
可他感受的到,他掌心下覆着的,那握着捣药杵的细弱手指绷直的死紧,她那脆弱的指骨传达出来的,无不是焦躁,无不是排斥。
萧瑟的寒风扫了过来,似要不遗余力的吹散他们二人肌肤相触间的,那点仅存的温度。
“天寒地冻的,日后饶是出来也不宜时间过久,省的过了寒气。”他掌心一紧后就缓缓松开,而后神色自然的重新坐直了身体。
“今日也恰有事要与你细谈。你且先回屋去,一会我再过去寻你。”
林苑遂起身离开。
直待她羸瘦的背影消失在视线里,他方收回了目光,招来在远处候着的太医。
“今个她都配了什么药。”
王太医忙将石桌上翻开的那《谈野翁方》呈了上去。
“主要是配治疳症的药。”他示意那医书上翻看的那页道。
晋滁大概扫了眼,看他:“她若有要入口的药,要慎之又慎。”
王太医忙道:“奴才省得的。”
晋滁而后抓过那捣药罐,捻了捻里头的草药。
“这些都是什么?”
“是青黛、黄柏末。”
听提起青黛,他想到他刚过来时候,见她拿了一株草药怔忡出神的模样,不由就放下了那捣药罐,在芦苇纸上扫了一圈,抓了株药草左右看过。
“这是青黛?”
王太医点头应是。
他放在鼻端嗅了下,随口问了句:“主治疳症?”
王太医就道:“是的殿下,青黛主治小儿热疳。”
院里落了一小段时间的沉寂。
晋滁重新将手里草药放下的时候,细眸里的光已彻底沉熄下来。
“配药方面她略有心得。你观察着,若她哪日情绪好些了,你便试着与她交流一二。要能让她重拾了兴趣,孤算你大功一件,定会重赏。”
王太医连声应下。
晋滁起了身来,望向院里栽种的草药。几拢青色的幼苗郁郁葱葱,这般的生机,看着喜人。
“有所寄托,她也就不至于成日浑浑噩噩,胡思乱想了。”
他低低道了句,不知是与人说,还是与己言。
因为外头起了乌云,遮了天色,屋内就略有沉暗,所以就点了罩纱灯。
晋滁进屋时,抬眸一扫,就瞧见了立在窗前剪着蜡芯的娉婷身影。
他的眸光掠过些暖意。将身上氅衣交由下人接过,就抬步朝她过去。
林苑见他过来,就放下手里的花剪,朝他迎过两步,刚要出口寒暄,却被他执起了手,拉到了案前坐下。
“今个早朝后,我去了御书房一趟。”
听他突然说了这么一句,她就忍不住抬眸朝他面上看去。
政事与她无干,可他又不会无缘无故的与她说这事,既然提到,那应是涉及到她。
晋滁提了那么一句后,却又转了话题:“凤阳公主既与你投缘,那么你们二人日后可以多加来往。”
林苑没有答话。
凤阳公主是他请来的说客,目的也不过是劝她就范。这般的关系,又如何能算得上投缘二字。
对她的沉默,他也不以为意,只望着她缓声道:“要论起来,世间哪个人的命途不坎坷?纵是皇亲贵胄也逃脱不掉。譬如你看凤阳公主,当日皇太子薨逝时,她疯疯癫癫,不啻于丢了半条命了。如今不也有了新夫,亦有了腹中儿,又有荣华富贵于一身,和乐而美满?”
顿了瞬,他道:“仇与恨最是虚无缥缈之事。凤阳公主早已明了其中关键,遂早早的放下了,选择放弃做从前的仪贵妃,而接受做如今的凤阳公主。公主府上的荣华富贵比之宫里相差无几,甚至更加自在,你可就能说她的选择有错?”
“如今,凤阳公主以视从前为过往云烟,待父皇,亦何尝不是感恩戴德。”
他的一句句话声声入耳,钻入她的胸臆间,却是让她的情绪开始疯狂乱涌,激的她整个人都开始发冷发抖。
这般言论,又是这般言论。
她不明白,他凭什么就可以认为,人世间的感情可以这般计算。
杀了你夫,还你一夫,杀了你儿,就还你一儿。
好似人与感情皆可交换,犹如以物易物一般,交换的痛痛快快。
他又凭什么可以认为,人仇与恨的情感,可以轻易淡忘。
就可以失忆了一般,忘了施与者给予的磨难与痛苦,可以毫无芥蒂的对着施与者感恩戴德,过着所谓和乐美满的日子。
怎么会有这种凉薄的言论。
怎么会有这般冷血的思想。
她不可置信的看他,他这是将人当做什么了啊。
到底是这个世道错乱了,还是她执迷不悟。
“我真是……难以相信。”她喃喃失声道。
她还是难以相信,她曾爱过这般的人。
或许真的是她,从未真正了解过他吧。
晋滁不知她所言的难以置信是指什么,可他看得出来她面上难掩的愤懑,以及那隐约流出的心灰意懒之意。
“阿苑。”他心头一紧,忍不住就要握紧她的手,却冷不丁被她猛地甩开。
“殿下。”林苑将身体朝外移开了些,略微坐直,看他道:“我既答应留在你身边十年,便不会自毁约定。但也望殿下能明白,除此之外,我真的给不了你再多的。所以也望你能给我留些喘息的余地,莫再步步紧逼欲再从我这攫取其他,可好?”
晋滁怔怔对上她没有温度的眸光,眸底渐渐泛红。
“他们都成,为何你不成!”
他伸手猛地攥住椅扶,满心的不甘。
林苑只反应了一瞬他口中的‘他们’,也未细想,只对他道:“旁人是旁人,我是我。我左右不了旁人的想法,也亦不允许旁人强逼我接受他们的观念。”
晋滁胸口剧烈起伏。他不甘心的盯着她,似要从她清冽的眸里看出丝毫松动之意,可最终却败在了那冷若冰霜的神色中。
他抬手一把抓过案上的茶壶茶碗,倒满一碗后,抓着碗沿猛地灌下。
“成吧,你愿意抱着仇恨过一辈子,那就随你。”
他将手里茶碗朝桌面一扔,而后抚案起身,随手掸了掸袖。
“可另外一事,你必须得应。”他侧眸睥睨她:“我已向父皇请旨,纳你为良娣,择日过门。”
林苑噌的踉跄起身。
这次换她浑身发抖,眼圈发红。
“你说……什么?!”
晋滁沉声道:“太子后院没名没分的养着个罪臣遗孀,外头总会有些流言蜚语四下疯传,实在有损孤的名誉。倒还不如直接过了明路,纵有一时哗然,可既已名正言顺,那些非议之言总会慢慢平息下来。”
“我们当日可是说好的……”
“说好什么。”他毫不留情的截断她的话,不顾她几欲崩溃的神色,继续冷声道:“孤是答应了你十年,可未曾答应,让你不清不楚的待在太子府十年。”
“你休想,我不答应!”
“信不信,孤有一万种法子让你应。”
林苑的身体摇摇欲坠,整个人如堕冰窖。
“你是不是,是不是从未打算放过我?”她死死盯着他,双手发颤:“你说应我的那十年,可是缓兵之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