枷锁(44)
这般的耻辱不会轻易忘了罢。
“即便如此,那就不必留她了。去砍了罢。”
晋滁立于原地不动,只半阖眸道:“父皇既恨符居敬,又何必如他的意。”
圣上捋须颔首:“这倒也是。还是充入教坊司吧,想必那符贼泉下闻之,也能气到生烟了。”
待太子离去,王寿躬身又给圣上续了杯温茶,笑道:“老奴瞧着,太子殿下似是还多少惦记着呢。”
圣上灌口茶,道:“一妇人而已,由他。”
说着,又笑了声:“王寿,你不懂,要朕当真砍了她,那太子才会永久的惦记着。”
一个男人长久惦记着一女人,要么是没弄到手,要么就是没弄够。
推案起身,圣上朝外走去,边走边问王寿凤阳公主的事。
王寿道:“凤阳公主自也猜着了几分当日真相,如今想必是恨毒了奴才了。”
“没事,有朕在,她奈你不得。”圣上道:“若再闹,那看来就是新选的驸马不如意了,你去将那没用的卵祸当她面宰了,想来能安分好一阵。”
王寿躬身应是。
晋滁踩着双头舄大步流星的往宫外走,上了马车后,就直接令人往大理寺狱的方向去。
田喜知他心情不虞,一路上自是不敢吭声。
自打攻入紫禁城以来,他们殿下每隔三五日必会去那大理寺狱一趟,而每每这时,殿下心情必然不佳,他们这些随行伺候的自要谨言慎行,省的这档口惹了殿下眼了。
大理寺卿恭敬的将这太子殿下迎到了关押重犯的地牢中。
踩着双头舄,晋滁从高高的台阶下来,不动声色的走过地牢昏暗潮湿的通道,来到最里面那褊狭阴森的牢房中。
他没有让人开锁,只是隔着重重的栅栏,借着壁灯微弱的光,平静的看向牢房里的人。
里面的人蓬头垢面,身上头上沾着稻草,此时毫无形象的瘫坐在地上,怀里还抱着一堆拢起的稻草轻摇着,时不时嬉笑或大哭两声,似是疯了。
此时此刻那散发着腐霉的监牢里,那怀抱着稻草嬉笑哭泣的疯妇人,再也不见昔日的半分模样。
“给她收拾干净,送去教坊司。”
说话这句,晋滁转身头也不回的离开。
建武二年的新春,是在改朝换代中度过的。
朝廷忙着论功行赏,封候拜将,百姓则忙着适应新潮新气象,忙着唏嘘京城那些一夕间覆灭的王公贵族,又忙着羡慕那些一夜间崛起的新贵。
至三月,新朝的敕赏封罚皆已完毕,朝廷秩序正走向正轨。
“多谢娘娘说情,长平侯府才能就此保全。”
坤宁宫中,杨氏俯首叩谢,感激涕零。
皇后咳嗽了几声,而后抬手将她虚扶起。
“自家姑侄,何必说这些见外的话来。日后,你也不必唤我娘娘,直接唤我姑母便是。”说着,忍不住拭泪:“杨家满门,此后也仅有你我姑侄二人了。”
想起惨死的爹娘兄弟,杨氏也忍不住悲哭起来。
姑侄抱头痛哭一阵,皇后擦了泪,道:“好在圣上感念长平侯府保你一命,所以格外开恩,未削你府上的爵位,只是林侯爷的官职却是降了。”
杨氏道:“阖府人的命能保住就已经是千恩万谢了,又哪里敢奢求其他?如今还能保住爵位,公爹还能继续为官,已经是承天之幸。”
重新坐回凤榻前的绣椅上,杨氏这时想起另外一事,又迟疑的问道:“姑母,之前与您说的我家三姑奶奶那事……”
皇后摆手叹道:“你所求的这一事,怕是办不到了。”
杨氏一惊。
皇后解释道:“你是不知,圣上恨毒了那符御史,又焉能轻易饶过其家眷。你听我一句劝,此事莫管了,你待你家那三姑奶奶也算仁至义尽了。”
教坊司坐落在京城牌楼南边的胡同里,隶属礼部为官家妓院,供奉权贵皇亲。
因旧朝覆灭,教坊司里就发配来许多罪臣的妻女,其中不乏资质端丽的貌美女子,让京城的新贵们每夜流连忘返。
要论模样最俏的,莫过于前朝左都御史的夫人了。生的那是仙姿佚貌,令人见之忘俗。
可叹夫亡子丧后就疯了,见人就疯疯癫癫的拉着问她儿子下落,又哭又笑的疯魔样子,生生损了那好顶好模样。
当然,也有那浪荡子不在乎她疯癫的,起了想要春风一度的心思。可在得知长平侯府使了重金包下她后,便也只能且将这心思按下。
毕竟如今那长平侯府好歹有皇后娘娘罩着呢,还是莫要捋虎须的为好。不过暗地里损上那长平侯府几分是难免的,堂堂侯爵的女儿,当朝重臣的内眷,却身处教坊司里,供男人们品头论足,光这一点,就足够令人津津乐道的了。
这日,得知贵锦院的那位又疯疯癫癫的跑出去时,教坊司的鸨母忍不住叹口气。
“有龟公跟着吗?”
回话的人忙点头:“她院里的那两都跟着呢。”
鸨母道:“你再找两人过去跟紧了,莫出了事。”
教坊司的乐妓都登记在册,要哪个出了事,她这管事的多少也会有些麻烦。更何况那位的娘家爵位还在,她多少也得重视些。
林苑跌跌撞撞的穿过长街,逢人就抓着问,可见过她儿。
后面跟着的几个龟公见她疯疯癫癫的不是闯进人家里,就是闯人铺子里,不由认命的过去又是赔钱又是赔礼,好在这些银钱还能从那长平侯府那讨回来,否则他们定要那疯妇好看。
再又一次被人店铺掌柜的抓着赔钱过后,他们丧气的垂首出来,抬头四顾正欲寻那疯妇身影,却吃惊的发现,人不见影了。
不过却也没太当回事,毕竟想那妇人脚程慢,又容易打听,左右他们还能跟丢不成。
最多也自是怕离了他们的眼,怕她出事罢了。
几个龟公跺脚呸声唾骂了几声,要不是怕回去挨板子,他们管那疯妇死活。
这条长街有几条胡同,哪处有死角,哪处可以做她藏身的落脚处,哪处又能最近去往她藏物的地方,继而转道去城门,林苑观察了许久了。
为了这一天,她谋划了数个月。
偏僻巷子里的破旧框箩里,林苑一动不动的蹲在地上,哪怕那些龟公打眼前走过,她亦纹丝不动。
直到一刻钟后,那些骂骂咧咧的声音终于远的不复传入耳中,她方轻手轻脚的将头顶箩筐拿起,迅速脱掉外衣,露出里面褐色衣服。
掏出袖中藏的药水,她迅速将脸脖与手抹匀,很快那被药水涂过的皮肤就变得黑黄起来。
把头发草草一拢用木枝挽起,她抄了近路低头快走,压着紧张,尽量面色平静的出了巷子穿过人群,往市肆的方向而去。
路途中,她与那几个龟公有两三次远远的照面。
好在他们也只是匆匆一瞥就走开了。
林苑暗松了口气。
也是,她都这般模样了,不仔细打量的话,应不会被人轻易认出来。
世上又有几人能像晋滁那般眼毒。
终于,在她力竭之前,她赶到了市肆。
第38章 万般筹谋
半旧的马车在城门处被拦了下来。
林苑将户籍与路引恭谨的递了过去, 小声解释说建武元年的时候来京探亲,后因战乱滞留城中,直至建武二年。
守城的卫兵看她一眼, 而后翻看那户籍与路引。
路引上姓甚名谁、家住何方、要到何处列的十分详细, 盖的是柳州当地官府的官印。永昌二十年的。
对此,守城卫兵习以为常。因为战乱, 京城内多得是滞留京中的外乡人, 如今新朝秩序渐渐稳固了,圣上就允了开放城门允百姓出入,近期城门口就多了不少排队等候出城归乡的外乡人。引路自也是永昌年间的,别说二十年的,往前数两年的都有。
卫兵看了眼她鬓间白花, 就没问她为何文书上是一家老小来京, 回去时候却只剩她一人。
这种情形并非一例,他们见的也多了。
归还了文书, 卫兵示意放行。
林苑颔首谢过, 而后面色无异的放下马车半旧的帘子,重新坐回车厢里。
不多时,外头车把式赶车的吆喝声就响了起来, 车轮转动的声音缓缓响起, 带着车内人的焦灼的企盼,终于缓慢前行。
出来了。她, 终于出城了。
手紧握着户籍路引,昏暗空间里,林苑忍不住湿了双眸。数月的煎熬焦虑,数月的担惊受怕,于此刻, 终于要成为过往。